天地悠悠 陈子昂的人生地理(上)(4图)

发布时间:2024-06-08 17:54 | 来源:新华每日电讯11版 2024 06/07 11:09 | 查看:640次

陈子昂像。

射洪陈子昂诗廊。

从陈子昂家乡流过的涪江。

金华山陈子昂读书台。

  聂作平

  想象与现实总是有着巨大的落差。尤其是当这想象来自幼年时就熟读的诗文时,这种落差的感受更甚。在我的想象中,风萧萧兮的易水是一条波澜壮阔的大河,灰白的河水以万马千军之势恣意奔流,河面卷来的风,钢刀般刺骨。然而,现实中的易水,说它是一条河,不如说是一片湿地。河道倒也开阔,但河中到处是露出水面的沙丘,大者如房,小者如桌,清一色爬满青青的野草。

  被时光定格在易水河畔的燕下都遗址,则是一片辽阔的原野。挺拔的是杨树,匍匐的是玉米,阡陌纵横,农舍点缀。让人略感不同寻常的是原野上间或兀立的土堆,从几米到几十米高,低矮的灌木和更低矮的杂草覆盖其上。这些土堆,要么是当年墓地的封土,要么是当年宫殿的台基。当然,它们都不是黄金台。曾经闻名遐迩的黄金台——它还有另外两个名字:蓟北楼、幽州台——早就被无情的时光夷为平地。修筑黄金台的黄土,在风雨玄黄中塌了、散了、碎了,与原野上的黄土融为一体了。如同一块冰化为水,最后又重归于水。

  我凝视着其中一座土堆,想象当年那位登上高台的中年男子。那时,恰好也是草木葳蕤的夏季,原野上,也像今天一样生机勃勃。不同的是,那时候,杨树庇护的庄稼不是玉米,而是小麦。当鸟儿从天空飞过,它们的翅膀似乎扇动了西坠的落日。夕照余晖里,陈子昂吟出了四句诗——这诗,大多数中国人都耳熟能详:

  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

  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这一年,是为武则天大周万岁通天二年,即公元697年。

  公元697年,陈子昂39岁。天南地北,打拼半世,世路的艰难让他越来越感觉到了命运的无常。

故园:鹤舞千年树,虹飞百尺桥

  幽深的庭院里,回廊曲曲折折,掩映于葱郁的树荫里。我站在回廊尽头,透过枝丫缝隙,眺望两三百米外的大河。正值汛期,河水微黄,恰好与绿的树和青的山形成鲜明对比。河中央,是一座纺锤状小岛。岛上,整齐地种植着玉米和高粱,房屋顺着江流的方向一字排开。

  小岛是典型的沙洲。水流减缓后,上游裹挟而来的泥沙在这里沉淀。缓慢而持久地沉淀,终于生长出一座生活着数十户人家的岛屿。

  我猜测,按沙洲沉积速度,很有可能,1300多年前,当陈子昂在我站立的庭院里闭门苦读时,他还看不到沙洲。

  那时,沙洲还未探出头,一如他的名字,还不为世人所知。当他读书之余注视静水深流的大河时,他多半会想起远方。远方意味着事业、功名,以及由此而来的一阵阵激烈心跳。

  这条河叫涪江。涪江是嘉陵江的支流,是长江的二级支流。四川西部,雪山巍峨,众多江河从这里发源,涪江即其一。从地图上看,涪江与它汇入的嘉陵江都是自西北向东南流淌,二者形成了一个巨大的“V”字。V字之间,是四川盆地的精华之地:绵阳、遂宁、南充。

  与之相比,金华是一座微不足道的小镇——如果没有从这里走出去的陈子昂的话。

  金华属县级射洪市。在射洪,到处都能看到与陈子昂相关的地名和招牌:子昂路、子昂广场、子昂花园、子昂酒店,甚至,子昂夜啤酒、子昂鱼庄……

  涪江中的小岛叫金华坝。金华坝以及金华镇,它们的名字都源于我眺望涪江时伫立的那座青郁的峰峦:金华山。

  涪江从川西北崇山峻岭中一路向东南而来,过了江油后,山势渐缓,大山化为高丘。江水流经之处,间或冲积出一些濒江的小平原,四川话称为坝子。金华镇就坐落在这样一个小小的坝子上。得涪江水路之便,金华自古以来就是繁荣的水陆码头,陈子昂时代,它是射洪县治。

  与金华镇隔江相对的涪江东岸,山峦起伏,连绵不绝,是为武东山。武东山的主峰天宝寨,海拔674米,系川中盆地最高峰。

  武东山南麓,有一个小地方叫张家湾,山间的一级级台地上,点缀着民居和庄稼。张家湾,即学界考证出的陈子昂出生地。

  不过,尽管沿着狭窄的山间公路来回跑了好几趟,我仍然无法确认陈子昂的出生地具体在哪里——想想也是,一千多载锐不可当的时光足以改变一切,唐时的房屋与村落,又如何能够保存到今天呢?

  陈子昂祖籍河南汝南,汉末,中原板荡,其十世祖入蜀,曾在蜀汉官至尚书令,与费祎、姜维等人同为后主刘禅时代重臣。大概在陈子昂的八世祖时,蜀汉为晋所灭,陈氏子孙避晋不仕,并由成都迁到涪江之滨的武东山——也就是说,当陈子昂出生时,他的家族已经在武东山生活了300多年。

  300多年里,七八代人生死相继。陈家开枝散叶,成为大族。考察陈子昂先人,他们具备两个特征:其一,好道。如五世祖陈方庆,好道而不仕,对道家典籍颇有研究;其二,仗义。如祖父陈辩,史称他“以豪英刚烈著闻,是以名节为州国所服”。陈家源远流长的好道与仗义,到了陈子昂的父亲陈元敬时,非常天然地融为一体——年轻时的陈元敬“以豪侠闻”。有一年,射洪发生饥荒,陈元敬一天之内将家里所藏粮食尽数分发给乡人而“不求报”,于是“远近归之”。他在乡邻中拥有极高的威望,乡人之间发生矛盾,不是找官府决讼,而是找陈元敬评理,由他一言而裁定是非曲直。他的巨大影响,使得“四方豪杰,望风景附”。朝廷闻其名,想起用他做地方官,他却无意仕途,转而醉心学道,“玄图天象,无所不达”。

  成长于这样的家族,陈子昂也渐渐养成了豪侠仗义、轻财好施的个性,同时又追求仙道,相信人可以通过修炼白日飞升。从某种意义上讲,陈子昂与比他晚生几十年的蜀中老乡李白,在性格上具有高度的相似性。或许,雄奇而又神秘的巴山蜀水,对陈子昂和李白的性格养成,不无某种程度上的微妙影响——雄奇,使其任侠;神秘,使其相信超自然力量的存在。

  今天的金华镇是一座普通的西部小镇。如果说有特别之处的话,那就是镇尾突起的金华山。从镇上前往金华山,远远地,便望见了绿树丛中透出的朱红色斗拱与飞檐。这座山,前山为金华观,后山为金华书院——陈子昂就是在这座临江的书院里潜心苦读的。

  任侠好道的陈家,在武东山几世经营,渐渐成了富甲一方的豪族。生长在这样的家庭,少年时的陈子昂像大多数世家子弟一样,醉心声色犬马,举凡射猎博戏,样样精通,只是一直不曾认真读书。这就是《新唐书》所说,“子昂十八未知书,以富家子,尚气决,弋博自如”。18岁那年的某一天,陈子昂偶然经过乡校,乡校里朗朗的读书声使他“感悔”——那一刻,这个在故乡青山四处游荡的富家少年,像是遭遇了当头棒喝。从那以后,他“慨然立志,谢绝门客,专精坟典”。

  如同苏东坡的父亲苏老泉27岁始识字乃是民间传说一样,陈子昂十八始为学的故事虽见之于正史,但真实的情况很可能是这样的:18岁以前,身为富家子,陈家肯定为陈子昂延请了先生或是送入书院学习。只是,陈子昂年幼,过于贪玩,没把学业当回事。到了18岁,幡然醒悟,由是发愤读书,是以才可能“数年之间,经史百家,罔不该览。尤善属文,雅有相如、子云之风骨”。

  金华山的苦读持续了3年。3年,1000多个日子弹指而过,陈子昂也由不知书的浪荡子蜕变为善属文的青年才俊。前辈诗人王适在读到陈子昂的早期作品后惊叹:此子必为文宗矣。

  春天的金华山云蒸霞蔚,楼台如入云霄,千年古树下,仙鹤飞舞,长桥凌空,如同彩虹。面对似幻似真的景象,陈子昂留下了他最早的诗篇:

  白玉仙台古,丹丘别望遥。

  山川乱云日,楼榭入烟霄。

  鹤舞千年树,虹飞百尺桥。

  还疑赤松子,天路坐相邀。

  如果登上金华山高处向涪江下游,也就是东南方向远眺,滔滔不息的江流在金华镇南边转了一个近90度的急弯,由南下变成东流。绵延的山峰遮挡了望眼——在山的那一边,在我看不见的地方,涪江继续它不舍昼夜的行程。那遮挡了望眼的山峰,其中有一座名叫龙宝山——山下,涪江与其支流梓江交汇,如二龙夺宝,故得名。不过,在陈子昂的唐朝,龙宝山有另一个名字:独坐山——山形如同一位独坐的老僧。

  独坐山下,梓江即将汇入涪江的江滨处,有一方相对平坦的冲积坝子。这里,有一座村庄——龙宝山村。杂乱的民居外侧,临江处,是一座长方形的园子,排布着几座唐式风格的楼宇,以及一座五层高的塔。这就是新晋的4A级旅游景区——文宗苑。

  文宗苑所依托的,或者说它的根,是园子背后小树林里那座曾经年久失修的坟墓。十年前,我第一次来到龙宝山时,村里的房子比现在更少,也更破败,而作为景区的文宗苑,也还根本不存在。

  小树林里的坟墓中,长眠的正是陈子昂。如今,这座坟墓也被围起来,大门上有四个大字:伯玉陵园。记忆中,十年前的陈子昂墓地偏僻难寻,多次问路、多次迷路后,我终于找到了林子里那座碧草青青的坟茔。高大的树木,使得林子十分阴郁。墓地四围,是种满玉米和红苕的庄稼地。墓地的围墙,一角已经倒塌。墓前的一条小路,通往江边一座古老的渡口。一个六七十岁的哑巴老人,充当守墓人。据说,他已经守了20年。他的收入,来自每位游客五毛钱的门票。

  十年过去了,昔年破败不堪的伯玉陵园,变成了4A级景区。半塌的围墙不见了,曾经的守墓人不见了,记忆中弯曲的通往江边的小路也不见了,坟前曾经过于高大的树木已经被砍伐,显得十分敞亮。入园的门票,从五毛涨到了20块。唯有墓前那块碑,还是旧时相识,碑上有启功先生所书:唐右拾遗陈伯玉先生墓。

  陈子昂没有葬在他的家乡武东山,或是他早年读书的金华山,而是选择葬在独坐山。推测起来,原因有两个:其一,独坐山有陈家田产;其二,独坐山上的龙宝禅院,是他生前经常游玩的地方,庙里的晖上人,是他的方外知己。

  文宗苑里,除了展出诸多与陈子昂生平、作品有关的文献外,还立有受陈子昂影响的诸多文人的塑像,李白、杜甫、欧阳修、文同、李商隐、贾岛、杨澄、黄峨、杨慎、张鹏翮、张问陶……

  作为诗文革新的先锋和唐诗壮阔景象的奠基者,陈子昂被方回誉为唐之诗祖,元好问则称“论功若准平吴例,合著黄金铸子昂”。

  他有资格享受后人的香火与膜拜。

长安:圣人不利己,忧济在元元

  21岁时,陈子昂决定辞别亲人与家山,前往数千里外的首都长安。

  地处川中而又有涪江纵贯的金华,在“蜀道难”的古代,是少有的交通便利之地。其时,从蜀中前往长安,要么从川北经蜀道翻越米仓山、大巴山和秦岭入关中;要么由长江东下,入湖北后再折而北行。

  理所当然,陈子昂选择了后者。

  今天的涪江,曲折回环,静水深流,夹岸青山隐隐,桑麻欣荣,村庄、城镇点缀在大大小小的冲积扇上。整个涪江流域,都是蜀中精耕细作的农业区。陈子昂的船自金华出发,顺流而下,经今遂宁、潼南而抵合川。在合川,涪江结束了数百公里的远征,一头扎进嘉陵江的怀抱。尔后,陈子昂取道嘉陵江,穿过缙云山小三峡,便是川东重镇渝州(重庆)。在那里,嘉陵江汇入长江。江流宛转,一路东下,一叶孤舟,出夔门,穿三峡,过宜昌而达荆州。

  对一个20来岁的年轻人而言,这样的长途旅行充满新奇与诱惑,尤其是奔流无尽的大江,带给了陈子昂飘逸的诗思。白天,顺风顺水的客船势若奔马,陈子昂看到两岸山水如同流动的丹青,烟云飘浮,恍若仙境。

  一天傍晚,舟子泊舟白帝城下,陈子昂下了船,向当地人打听风土人情。白帝城位于长江夔门一侧,最初由公孙述修筑,刘备曾在此托孤。时过境迁,昔年的宫殿与城郭只余残垣断壁。举目四望,高大的古木生长在山坡上,荒烟蔓草,如入云端。从远处江面驶来的船只越来越近,渐渐在薄雾中显出轮廓。那天,陈子昂写下了《白帝城怀古》,元代方回对这首诗评价很高,“此一篇置之老杜集中,亦恐难别,乃唐人律诗之祖”。

  进入三峡后,旅途变得艰难,不仅江流湍急,礁石密布,还遇上了石尤风——也就是逆风。顺水而逆风,小小的客船挣扎着前行,陈子昂开始怀念故乡。尽管此时他才刚刚走出故乡——唐初,射洪属剑南道梓州,三峡一带属山南东道夔州。他想起故乡亲友相聚的欢乐,感叹自己行路艰难:“故乡今日友,欢会坐应同。宁知巴峡路,辛苦石尤风。”

  在荆州,陈子昂弃舟登岸,由水路转陆路,由东下变北上。他沿着古老的荆襄古道,从荆州前往襄阳。

  汉水之滨的襄阳,自古为交通要道与战略要津。城外,有一座并不高峻却异常知名的山:岘山。三国时,名将羊祜镇守襄阳,常与部众登山饮酒。一日酒后,羊祜落泪感叹:“自有宇宙,便有此山。由来贤达胜士,登此远望,如我与卿者多矣!皆湮灭无闻,使人悲伤。”羊祜死后,百姓感其德政,立碑纪念。游人至此,睹碑生情,莫不落泪,故杜甫的远祖杜预称其为堕泪碑。

  有了羊祜与堕泪碑,岘山便成为经行襄阳的文人打卡地,且大多会留下诗作——据不完全统计,唐人中,张九龄、李白、孟浩然、李涉都有诗作歌咏,陈子昂自不例外。公正地说,所有写岘山的诗作中,孟浩然的“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当推第一。不过,陈子昂却是唐人中最早写岘山的。

  刚过弱冠之年的陈子昂登山览胜,在“野树苍烟断,津楼晚气孤”的略带凄寒的景致里,追怀诸葛亮和羊祜的功绩。见贤思齐,他也想像这些前贤一样建功立业。

  史料说陈子昂“年二十一,始东入咸京,游太学”。唐制,中央各类官学皆属国子监,其中太学、国子学和四门学三学,要求学生必须是官宦子弟,而陈子昂之父乃一介平民,不可能入此三学;律学、书学和算学三学,方准平民子弟入学。所以,陈子昂进的当是后三学中的某一学。

  彼时的长安,是全世界最宏伟最繁荣的大都市,人口超过一百万,精英如云,高官如雨。一个来自偏远异乡的青年,要想在这样的都会为人所知,仅凭才华还远远不够——于是,便上演了陈子昂摔琴自荐的传奇:长安市上,有人以百万高价出售一床古琴。价格太高,观者甚众而无人问津。陈子昂当众买下古琴,并声称他擅长鼓琴,邀请在场的人明日到其寓所听琴。次日,果然来了不少人。陈子昂高声说,我蜀人陈子昂,写了诗文百篇,跑到首都来干谒,却不为人重。这件乐器,不过是卑贱的匠人制作,难道值得这么看重它吗?说罢,他当众将那把价值百万的古琴摔得粉碎,然后把自己的诗文分发众人。这种独特的自我营销方式效果立竿见影:“会既散,一日之内,声华溢都”。

  包括长安在内的关中平原,是中国农耕的发祥地之一。这里土地肥沃,物产丰饶,最早被誉为天府之国。但是,逮至隋唐,关中平原开发过度,大量森林被砍伐,水土流失严重,人口激增的同时却伴随着粮食产能的下降。

  为解决吃饭问题,政府想了许多办法。除了调运粮食外,还有“就食洛阳”。隋唐时,一旦关中灾荒,皇帝就带着大批臣属,从长安前往洛阳。如594年,关中大旱,隋文帝只得率百官东行。682年,关中大饥,唐高宗令太子留守,他带着官员奔赴洛阳。久而久之,洛阳地位日益彰显,渐渐成为唐朝事实上的陪都。

  在长安游太学几个月后,陈子昂前往洛阳应试但落榜,郁郁回到家乡。两年后,24岁的陈子昂再往洛阳。这一次,他终于金榜题名。不过,唐朝与后来的宋、明、清三朝不同——此三朝,只要中了进士,朝廷立即授予官职。唐朝中了进士,只是取得了做官资格。要想做官,还要通过吏部的铨试,而吏部的铨试,并非简单的考察,像大名鼎鼎的韩愈,在中进士后,一连参加了四次铨试,花费了近十年时间,才终于释褐为官。

  铨试外,还有三种途径可以授官:一是通过制举考试,但制举考试的难度,并不比铨试容易;二是有高官保荐;三是诣阙上书,即向朝廷提出合理化建议并得到认可。

  陈子昂选择了第二种。其时,薛元超既是宰相级高官,又是杨炯所称的“朝右文宗”。恰好,陈子昂与他认识,他也表示过对陈的赏识。于是,陈子昂给他写了一封信,对他的赏识表示感谢,并希望得到举荐。但是,不知出于何种原因,薛元超没有反应,陈子昂只得又一次离开洛阳回到射洪。

  在故乡闲居一年多后,684年,26岁的陈子昂第三次离开射洪前往洛阳。两年间,时局发生了重大变化:首先是唐高宗病逝,太子李显立,是为中宗。中宗在位仅三月,就被武则天所废,另立豫王李旦为帝,是为睿宗——事实上,大权始终掌握在临朝称制的武则天手中。

  如同杜甫虽是一介儒者,却一直有着“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的政治理想一样,陈子昂也是儒者、书生和诗人,但他同样有着“达则兼济天下”的家国情怀。金华山读书时期,诸子典籍和诗词歌赋外,陈子昂真正感兴趣的其实是经邦治国的学问和游说君王的纵横术,这一点,他后来曾自陈:“以事亲余暇得读书,窃少好三皇五帝霸王之经。历观《丘》《坟》,旁览代史,原其政理,察其兴亡。自伏羲、神农之初,至于周、隋之际,驰骋数百年,虽未得其详,而略可知也。”

  这也是唐代诗人区别于其他时代诗人的重要特征,不论是初唐的陈子昂,还是盛唐的李白、杜甫,中唐的韩愈、柳宗元或是晚唐的李商隐、杜牧,他们大抵都自许怀抱利器,希望为苍生、为社稷贡献一己之力,既施身手于当时,也留令名于青史。风气所及,这使得他们比其他时代的诗人更关心政治,关心国家和时代,并渴望自己的才华得以施展。

  知识分子参政,最擅长的就是上书谏言。

  唐高宗在洛阳去世,而李唐的皇陵,都选择在长安周边。因此,高宗的灵柩,必须从洛阳运回长安。为此,陈子昂上《谏灵驾入京书》,提出不同意见。他认为,关中灾荒严重,“国无兼岁之储,家鲜匝时之蓄”,“流人未返,田野尚芜。白骨纵横,阡陌无主”。高宗灵柩西迁及安葬,必然需要大量人力物力,这将严重影响人民生活。

  紧接《谏灵驾入京书》之后,陈子昂又上了另一道书,即收于其文集的《谏政理书》。这道谏疏里,陈子昂提出了“安人”——也就是使人民生活安定——的政治主张。他认为,要达到“安人”的目的,有八条措施,包括:兴明堂,办太学;奖励农桑;明讼恤狱,制止滥刑;除残去暴;修文尚德,平息战事;选用贤才,斥逐贪官;抚恤不能自食其力者;崇尚俭朴。

  陈子昂的这些建议,引发了武则天的兴趣,“览其书而壮之,召见问状”。召见情景,颇富戏剧性:陈子昂身材短小,其貌不扬,来自山野,带着几分野气而“少威仪”。众所周知,武则天是喜欢美男的。面对威严的女主,陈子昂侃侃而谈,“言王霸大略,君臣之际,甚慷慨焉”。召见后,武则天下诏:“梓州人陈子昂,地籍英灵,文称伟晔,拜麟台正字”。麟台即秘书省,负责掌管图书、典籍和国史,正字是麟台所属的正九品下的小官,掌雠校、刊正文章。

  做了一年左右的麟台正字后,武则天又想起了这个直言进谏的年轻人。尽管权力欲极强,但武则天有一个优点:善于纳谏。她又一次召见陈子昂,并赐以纸笔,要求陈子昂把对国政的意见当场写下来。

  在森严的中书省,在武则天和众多高级官员的注视下,陈子昂写下了《上军国利害事》。陈子昂指出,天下有三大弊病。其一,朝廷派使臣巡察天下诸州,本意是好的,“甚大惠也”,但常常任非其人,故而使者“弥多而天下弥不宁”;其二,太平的关键,在朝是宰相,在地方是刺史和县令。“欲安天下百姓,无使疾苦”,就必须选有才有德的人出任刺史和县令。但“自有国以来,此弊最深,而未能除也”;其三,要居安思危,看到危机。

  武则天多番召见,使年轻的陈子昂深感自豪和荣光,也让他生出许多幻想。他幻想女主的信任,使他仕途坦荡,他将从小官做起,一步步升迁,直到位极人臣的宰相,得以匡时济世,兼济天下,辅佐人主建立不朽之勋业。在一首写给洛阳友人的诗中,他非常直白地道出了这种幻想:

  方谒明天子,清宴奉良筹。

  再取连城璧,三陟平津侯。

  平津侯即西汉公孙弘,和陈子昂一样,也是平民子弟,因诏征文学,对策第一,拜为博士,十余年间,做到了丞相,封平津侯。

  位卑未敢忘忧国,何况陈子昂认为武后对自己有知遇之恩。召见时,他自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召见外,他仍不时上书朝廷,指陈时弊——而这,却在很大程度上为他后来的坎坷人生埋下了伏笔。其时,因徐敬业讨武,武则天“疑天下人多图己”,于是重用周兴、来俊臣等酷吏,“盛开告密之门”。潘多拉之盒一经打开,天下冤狱纷起。对此,忧心如焚的陈子昂先后上《谏用刑书》和《请措刑科》,力劝武则天“顿息刑罚”,甚至警告说,“臣窃以此上观三代夏、殷、周兴亡,下逮秦、汉、魏、晋理乱,莫不皆以毒刑而致败坏也”。

  然而,再大的声音也叫不醒装睡的人,陈子昂的进谏如同自言自语,他第一次感受到了语言的苍白无力。

  689年,担任麟台正字五年后,陈子昂升任右卫胄曹参军。次年,武则天称帝,建大周。再次年,陈子昂继母去世,他回乡丁忧。693年,丁忧期满,陈子昂第四次离开家乡前往洛阳,被提拔为右拾遗。

  就在陈子昂丁忧期间,一个令他震惊的消息从洛阳传来,他的好友,也曾是他袍泽的乔知之遇害身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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