冼夫人:一代巾帼英雄的绝世风华(3图)

发布时间:2022-03-19 21:13 | 来源:光明日报 2022年03月18日 13版 | 查看:1205次

冼夫人,名冼英,是中国南北朝时期的政治家、军事家、社会活动家。冼夫人身历梁、陈、隋三朝,毕生致力于维护国家统一和民族团结。梁至清朝都先后给予她册封和追谥。新中国成立后,周恩来誉之为“中国巾帼英雄第一人”。图为海南三亚天涯海角景区内冼夫人雕像。




广东茂名冼夫人故里文化风景区内冼庙 资料图片

  我在三亚,寻觅一位巾帼英雄的足迹。

  阳光、沙滩、碧海蓝天,地处祖国最南端的鹿城美可入画;与美景同样令人难忘的是这位奇女子的双眸。站在天涯海角的冼夫人雕像前,我久久注视着她的眼睛,清澈、坦荡,穿云破雾。我在想,顺着那目光走进去,该是星空和宇宙吧?不然怎么解释,一位青年女子会有那么广阔的胸襟!

  此时,她纵马横刀,甲士簇拥,就伫立在21世纪的清风斜阳中。弯月眉、丹凤眼,美憾凡尘;青锋剑、明光甲,一派王者风范。

  三亚是隋文帝赐予冼夫人的汤沐邑;晚年她奉旨巡抚岭南诸州时,应该来过。那时的她已不再年轻,满头青丝早被白雪覆盖,一世芳华也有皱纹爬满;只是眉宇间仍然充溢英雄气,披甲乘马,万众仰慕,一路祈福之声。

系“飞地”于中原

  一轮皓月,悬挂在波涛汹涌的南海夜空。它在莲花般的云朵中穿行,像娇羞的女子,时而扯一片白云当作面纱,时而又直面宝岛,窥探着人间的故事。

  这是梁大同年间。一千四百多年前的岭南秋夜,与今天并无二致。

  高凉太守冯宝在正厅来回踱步,少顷,转过身,望着正在案前端坐的爱妻:“夫人,设郡开衙,兹事体大,你意已决?”

  冼英起身推开窗户,倚窗而立。周围的一切已被夜色覆盖,只在淡淡的月光下显出依稀的轮廓。有星星映在她的双眸中,灵动而深邃。

  冼英本是岭南百越一支实力超强的部落首领后人,自幼不爱红装爱武装,在处理行政事务,随父兄兵马出行中表现出了非凡的政治智慧和人格魅力。传说她与强人比武斗法,一剑劈开一块巨石,德威遍布岭海之间,年纪轻轻就被各部族推举为大首领。这之后,冼英与高凉太守冯宝不期而遇,一个是智勇双全的部族领袖,一个是心怀抱负的朝廷命官,两人步入婚姻殿堂时绝对不会想到,他们的联姻会改写历史。

  秦始皇问鼎中原后,豪横,借着酒劲儿击节而歌:“功盖昔尧舜,谁可与我同?”他觉得大秦帝国的版图如果没有美丽的南海做外徼,就像精美的茶具缺了华丽的托盘,便遣帝国铁骑两次南征,浴血奋战、死伤惨重,终于把海南岛揽入怀中。据传,越人是最早生活在海岛上的族群,他们的先人夹着一根浮木,或者抱着一个葫芦,游过波飞浪涌的琼州海峡,面对的是大自然的无情挑战。和大型凶猛动物对阵,他们无疑处于劣势;与台风海啸周旋,人更是不堪一击。但是,他们筚路蓝缕,终于在这座风雨飘摇的孤岛上繁衍下来,也锻造了坚韧、彪悍的民族性格,桀骜不驯,野蛮好斗。一百多年间,烽火时有点燃,纷争从未止息。至汉元帝,因为越民一直不服教化,岛上林深树密,用兵又极其困难,君臣经过商议,权衡利弊后取得一致意见:“骆越之人,父子同川而浴,相习以鼻饮,与禽兽无异,本不足郡县置也。颛颛独居一海之中,雾露气湿,多毒草虫蛇水土之害,人未见虏,战士自死。又非独珠崖有珠犀玳瑁也,弃之不足惜,不击不损威。其民譬犹鱼鳖,何足贪也”。于是撤郡设县,名为摇领,实际放弃了对海南岛的治权。大陆的文明之风无法南渡,海南岛从此成了一个混沌未开的弃子。

  对此,冼夫人忧心如焚。特别是一向桀骜不驯的海南岛俚人,有感于冼夫人的威望,有一千多峒主动归顺后,她更希望孤悬海外的海南岛与大陆融为一体。

  冼夫人深吸一口气,语气决绝:“海南岛乃一片飞地,王治不到,乱象纷呈,礼法无存,百姓苦不堪言。设置崖州,让海岛重回中原,王土因此完整,百姓亦可安乐,此正当其时,还望夫君助我!”

  冯宝对妻子敬重有加,只是担心她妄言朝政会引起梁武帝不快,态度有些犹豫,看其心意已决,便一击条案,亲自执笔,以冼英之名完成了请置崖州的奏表。

  在奏表中冼夫人表示:妾是百越之女,现为俚酋,倚王思化,略知礼义。道得众则得国,失众则失国。妾既为太守之妻,又受王封,时刻把国家放在心上,唯恐伤民众而损王德,唯恐羡浮名而招民怨。唯愿岭南荒梗能袭华风,椎跣变为冠裳,侏离化为弦诵。妾冒死请命置崖州,并置治于珠崖岛上,止数百年之颓废,复大垓之光被。天使至是,妾当竭尽所能,拱卫侍抚于始末。如右,妾百死顿首。

  朝廷经认真权衡,批准了冼夫人奏请,设置崖州对海南岛实施管辖,并册封她为宣义绥安护征将军,平定崖州,各州军马听调不误。这个梁武帝,文韬武略、多有建树,康熙老倌评价他是创业英雄。只是晚年迷信佛法,政事废弛,在清谈玄想中误了国事,以至有了后来的侯景之乱。他的一生是一出并不精彩的戏,不过在落幕前做出的这个姿势却十分了得。自汉元帝放弃治权到梁武帝重新收回,海南岛在历史的天空中飘荡五百多年后,再次回归中原管辖。冼夫人如愿以偿,喜悦像阳光一样洒满了她的脸庞。

  冷兵器时代,近身肉搏,刀刀见血,杀人如同砍瓜切菜,男人尚且胆寒,何况女儿?然而从那以后,冼夫人几次驰骋在平叛的沙场,出生入死、毫无惧色,保护一方平安、维护国家统一成了她自觉的人生追求。

  让我们从历史的“行车记录仪”中闪回一组镜头:

  太阳西斜,鲜亮润泽,像一枚泛着油光的咸鸭蛋黄;云朵披上了金辉,如少女般联袂而行。高州的城墙上旌旗飞舞,手持刀剑弓弩的守城将士严阵以待。忽然,有军士报,有一支队伍向城下开来。

  守将打眼一看,甚觉奇怪,这队人马千人有余,不像平素出征的战队,旌旗不绝,军容严整,而是肩扛手推、懈怠松散,一路说说笑笑。

  “站住!你们是何方人马?到我高州意欲何为?”

  领头的青年女子金甲银盔、一身戎装,只见她一抖马缰,白色的战马仰头发出几声嘶鸣:“我乃高凉太守冯宝之妻冼英。太守闻刺史传见甚是欣慰,本欲亲自拜望,因染微恙未能成行,心中惭愧,特遣我持厚礼前来参见。”

  守将一听,忙报与刺史李迁仕。李迁仕对冼英早有所闻,又见过冯宝派来通报情况的使者,于是走上城楼,见是一个飒爽英姿的女将,身处C位、自带气场,手下的人全是挑夫、杂役,便一脸欢喜,命令守城士兵大开城门迎接。

  其时,河南王侯景发动叛乱,史称侯景之乱。高州刺史李迁仕派人招冯宝至州府议事。冯宝要去,夫人冼英阻止,她怀疑李迁仕想挟持丈夫一起叛乱。冯宝惊诧,问:“夫人何以见得?”冼英答道:“广州都督命李迁仕发兵,李称病不出,暗中却大量聚兵制械。你现在前往州府,他必然将你扣为人质,逼你起兵。你且勿动,待看清形势后再作打算。”

  几天后,李迁仕果然反了。冼夫人闻知他已派出主力参与叛乱,便说:“李迁仕留守高州,防卫力量不足。我们应乘虚攻城,消灭乱贼!”冯宝知道妻子忠义,拟率兵前往,又被冼英拦住,说你这样去必有一场恶战,不如智取……

  冯宝依计而行,才有了城下骗开城门一幕。

  冼夫人率众进城后,化装成挑夫、杂役的士兵迅速取出暗藏的兵器抢占城池。李迁仕猝不及防,根本抵挡不住冼夫人的凌厉攻势,带着残兵败将弃城而逃。冼夫人挥师北上,与征虏将军陈霸先的勤王之师汇合。战马嘶鸣、旌旗招展,冼夫人乘马引领三军,两旁是出生入死的战将,身后是英勇善战的士兵。朝霞如火,染红了她的战袍,也把一缕金辉洒在她青春勃发的脸上。

  力专百粤群氛净,心护南朝一寸丹。冼夫人尽心守护着岭南和海南岛的每一寸土地,守护着祖国版图的完整。

海岛文明的曙光

  距天涯海角不远处,有个水南村,并行几辆汽车的柏油马路贯穿东西,两旁是青砖勾线的民居和店铺。如果不往深处走,很难寻觅到“稻田流水鸦濡翅,石峒浮烟鹿养茸”的古韵。水南村已有两千多年历史,唐朝的鉴真和尚、宋末元初的黄道婆及诸多朝廷贬官都在这里居住过;据说冼夫人当年巡视崖州时也曾在此小居,虽正史无考,经过口口相传,已经储存在民间记忆中。

  上马杀敌,下马成佛。冼夫人在海南岛大局初定后,变身一只辛勤的蜜蜂,四处采集花蜜,为百姓酿造生活的醇香。冼夫人明白,刀与剑可以让一个人抵达人生的顶峰,停留在那里靠的却是智慧和人格魅力。

  书声琅琅,从一间间瓦舍中飞出。这是冯宝和冼夫人开设的书馆。海岛的孩子们由此知道了《三字经》《百家姓》;知道了中国是一个多民族国家,崖州是其中一个郡;知道了许多名字,灿若星辰,闪烁在浩瀚的历史天空。

  泥土芳香,在一片片田野里弥漫。见识过太多飞禽猛兽的俚人,经中原移民传授,第一次把牛轭套在牛脖子上,右手扶着犁梢,左手牵着牛绳,像驰骋沙场的将军,气定神闲地把握着犁头入土的深浅。清脆的吆喝声,是一声声掠过春天的鸽哨,催开了满山遍野的木棉花。

  纺车飞转,像一曲曲深情的咏叹调。利用海南特有的棉花资源和民间古老的纺织技术,冼夫人教会俚人纺线织布。一尺尺花色各异的布匹,白的像云,红的如火,色彩相间的似天边的晚霞,镂月裁云、璀璨夺目。

  同时,冼夫人不断从中原引进移民,促进民族融合;下大力量教化俚、僚首领了解和学习汉风,认真执行朝廷颁发的各项法规,约束族人尊重汉官;任命本族中通晓大义的人在崖州各地为官,协调和处理汉官与少数民族首领的矛盾;对汉官中的专横舞弊者,则上奏朝廷予以惩处。

  她深知俚僚有“好相攻击,侵掠旁郡”的积习,于是督促俚僚都老、酋长、峒主和大小首领商议合约、和睦相处,并善待家丁及男仆女婢。

  德行,是世间最珍贵的财富。它的潜在价值远远超过金钱和权势,它可以弥合敌意造成的裂痕,填平偏见形成的沟壑;它是一个人立身处世的世界观,也是一种信仰,如一柄倚天长剑,使持有它的人无往而不胜。冼夫人德化诸蛮、泽被众庶,令海南岛气象为之一新,岛上俚人心悦诚服。

  冯宝是汉人,虽出身中原王族,但在岭南没有根基,治权根本得不到俚人信服,政令难以贯彻;冼夫人以百越大首领的身份约束各部落族人,特别是能够以身作则、秉公废私,朝廷地方行政长官的权力和岭南百越部族大首领的德望相得益彰,“自此政令有序,人莫敢违”。

  冼夫人的哥哥冼挺曾被梁朝任命为梁州刺史,他仗势欺人,不断掠抢周边地区。冼夫人告诫哥哥恃强欺弱,只能招致怨声载道,部族之间的旧怨与仇隙得不到消除,一旦无法遏制就会如涨潮的水一样,将他淹没。桀骜不驯的冼挺听不进别人的不同意见,却被妹妹的德望所感召,从此保境安民,迷途知返。

  557年,梁朝灭亡,陈霸先崛起于乱世。冼夫人为了维护国家统一,毅然率众归顺了他建立的陈朝。其后不久,广州刺史欧阳纥谋反,欲挟持阳春太守、冼夫人幼子冯仆参与。冯仆陷于贼巢,令人出城将情况禀告娘亲。

  正厅上,冼夫人来回踱步。一缕斜阳照在她的鬓角上,映出一根根华发。此刻,她肝肠寸断,一个两难的选择摆在面前:或者追随欧阳纥一起造反,事成之后加官晋爵;或者拒绝欧阳纥胁迫,那样儿子就可能被叛军诛杀。无情未必真豪杰,怜子如何不丈夫?何况她是有着七情六欲、慈母心怀的女人呢。那一刻,她一定想了许多,丈夫冯宝已经离世,幼子冯仆寄寓了她很大希望;母子连心,想到儿子在叛军之中命若累卵就心如针刺。她知道,欧阳纥和李迁仕挟持自己的亲人,都是为了拉她下水反叛中央政府。可是如从叛贼,版图就会再次分裂,人民就会再次遭殃,怎么办?

  侍女把一杯香茗递给她,想说些什么,嘴唇动了动,终无言立于一旁。

  冼夫人坐回案前。亲情与大义、个人与国家摆在天平的两头,如何取舍,真是难为了这位不惧生死的巾帼豪杰。沉吟良久,她一墩茶杯——瀑布的目标如果是江河湖海,即使面临百丈深渊,也依然会呼啸前行:“令各部落酋长速来议事,所辖士卒整装待命!”

  她的声音不高,却像一柄利剑,可以刺穿一切。

  经过艰难的抉择,冼夫人回信告诉儿子:“我已忠贞事两朝,不能惜汝而负国。”然后调集所部兵马,和陈朝大军一起平息叛乱。令人惊诧的是,叛军慑于冼夫人声威,竟然没敢拿冯仆怎么样。白袍胜雪、剑如寒风,冼夫人一身英雄气,不盈一握,便聚千钧之力,旌旗指处,叛军已然丧胆。

  陈朝不堪扶持,陈霸先死后,于589年灭亡。

  冼夫人在岭南闻讯异常悲痛,率众面北而跪、长哭竟日。为避免版图分裂、百姓遭受战乱之苦,她带领岭南百越和海南岛俚人归顺了隋朝。

  隋文帝本来担心岭南趁机起事,见冼夫人主动归顺,深感其诚,在她奉旨安抚了动荡的岭南诸州后,把临振县(今三亚)赐给她做了汤沐邑,所收税赋用来补贴她的梳妆费用。隋文帝知道,没有冼夫人尽心治理,海南岛不可能真正置于隋朝的行政管辖之内,即便设置郡县,也只是徒有虚名。东汉的马援何等人物?曹雪芹有诗赞曰“马援自是功劳大,铁笛无烦说子房”,连一代人杰张良都不在话下。三国时的吴主孙权更是何其了得——“千古江山,英雄无觅孙仲谋处”。他们或亲征,或遣猛将渡海讨伐,一时,鼓声鸣海上,兵气拥云间。结果呢?即便武力征服了海岛,人心也难以真正归附。海南岛遍地是宝,乃南中国的海上门户,海上丝绸之路的重要枢纽,庙堂之上当然了然于胸,汉元帝当年放弃它的理由,不过是为朝廷的脸面找的台阶。

  自开天辟地,夏娃造人只是神话,女娲补天不过是传说。穆桂英驰骋疆场、抵御外虏,无愧巾帼须眉;花木兰替父从军、戎马边陲,真乃女中丈夫。而冼夫人为了民众福祉和版图完整,在本该醉心女红的年纪,她持戈披甲,平息叛乱;在本该儿孙绕膝、尽享天伦之乐的时候,她跋山涉水,宣示王命。凭一己之力,挽狂澜于既倒,系“飞地”于中原。冼夫人在社会发展进程中所起的作用,刷新了中华巾帼英雄的“天花板”——引中原之风注入海南蛮荒之躯,割除旧染,重启新机,将海南岛纳入国家治理体系并真正归服于王化。

  有了冼夫人,文明的曙光开始显现在海南岛上空。套用诗人黄亚洲的诗句:“这时候,我们会开始流泪/海南岛的文明史,终于掀开了/最为激动人心的篇章!/书页的这种哗哗的翻动/恰如潮水的永远的轰响。”

“唯用一好心”

  如果视权力为个人王冠,一心追求王者荣耀,冼夫人一生中有过多次割据称王的机会。

  侯景之乱,烽烟四起,梁朝危在旦夕,实际控制的疆域只有千里远近,民众入户籍者不足三万户。冼夫人则因为智勇兼备被岭南百越尊为大首领,海南岛也有上千峒俚人归顺。一峒是一个村落,少则数十人,多则数百人、上千人,以平均每峒二百人计,就是20万人。再加上她和冯宝的武装,并有权节制几州兵马,自立为王轻而易举,甚至趁乱起兵,问鼎中原也不是毫无可能。然而,冼夫人没有这样做,为了维护版图完整,使百姓免遭连年战乱之苦,她挥师平叛。难怪梁武帝看完冼夫人“珠崖置州”的奏表后,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感叹:“身在江海之上,心居乎魏阙之下。贤哉,护国夫人!”

  第二次是梁朝灭亡,陈霸先建立了陈朝。次年,冯宝亡故,岭南大乱,一些部族首领纷纷起兵割据。岭南百越的酋长和海南岛的俚人首领,齐刷刷把目光投向冼夫人,只要她振臂一呼,就会从者如云。

  冼夫人依然心如止水。她先是以百越大首领的身份,说服起兵的俚人首领放弃割据的想法;又果断让自己刚九岁的儿子冯仆,亲率岭南百越部族的酋长和海南岛俚人首领,前往京城拜见刚刚创立陈朝的皇帝陈霸先,表达岭南和海南岛人民愿意归顺,维护国家统一的意愿。见到冯仆,陈霸先大为感动,他明白冼夫人这是遣子为质,以示其诚。当初设计击溃李迁仕后,冼夫人与陈霸先有过交集,认为他是一个有抱负、有才干的英雄,愿意辅助他成就一番大业。

  本来波谲云诡,冼夫人挥手催升一朵祥云,岭南和海南岛因此无战事。

  第三次,陈朝短命,岭南百越及海南岛的郡县一致拥戴冼夫人自立为王,请求她凭借南岭屏障与隋朝对抗。冼夫人对陈霸先以诚相待,对他创立的陈朝早亡无比悲伤,却不愿意看到战乱给人民带来苦难,不愿意中华版图再次分裂,毅然派遣她的孙子冯魂去迎接隋朝兵马。隋军入穗那天,月明星稀、夜半无风,寂静中有蛙鸣声声。冼夫人凭栏远眺,一定百感交集。昨夜斗回北,今朝岁起东,日月交替,旧符已换,她神色黯然,目光有些空洞,心中的悲痛与期盼唯苍天可鉴:个人荣宠如烟云,唯愿民泰丰。

  割据称王、睥睨天下,曾是一般草莽英雄的梦想。看斑斑青史,多少自诩为王者的人,视权力为烈酒,一饮而不惜天下醉。生灵涂炭是他们佐酒的菜肴,赤地千里是他们置酒的托盘。而在冼夫人心中,权力只是实现理想的工具,如同锄头之于农民,铁锤之于工匠。她从未想过要成就所谓个人的霸业,虽然王冠如同枝头熟透的柿子,抬手可得。她要的是中华版图的完整和百姓的安居,就像一只在天空中飞翔的鸟,没有什么可以束缚它的翅膀,无论是低空掠过,还是在高空盘旋,只希望身下是一片人世的乐园。

  有一种说法:死一个人是悲剧,死一百万人就是简单的数字统计。冼夫人自然不会如此冷血。连年征战,成千上万死去的族人、士卒,都是父母生父母养的血肉之躯,他们的音容笑貌在历史的卷宗中踪迹难寻,在家人的心中却鲜活可感。一声娘、一句儿牵肠挂肚;一次离别、一个转身刻骨铭心。愚昧蛮荒,使海南的许多部族长期停留在刀耕火种的年代,衣不遮体,食不果腹。对于许多肉食者,那不过是掠过冰面的寒风,不会掀动一点感情的波澜;但在冼夫人的心中,芸芸众生虽卑微如草,但每一个人都是尘埃里的花朵,有属于自己的芬芳。把一缕缕芬芳汇聚在一起,就可以绿了自己的心田,美了人间的牧场。

  冼夫人的三次选择,皆在一念之间。她的一念,首先基于一个女人本真的善良,这种悲天悯人的情怀经连年战乱被进一步激发,保境安民成了她朴素的人生诉求;跟随父兄的各种历练又使聪慧的冼夫人独具慧眼、识时通变。同时,丈夫出身中原王族,世代为官,大一统的中国传统政治理念肯定会对妻子有潜移默化的影响,因为这一政治理念与统一多民族国家的认同密不可分。一个人的命运常常由一念决定,历史的走向常常为某人的一念左右,成佛成魔由此分野。理性的一念不是虚幻的冥想,而是思想纵深和灵魂宽度的瞬间绽放,看似偶然,折射的却是一个人在重要转折关头的眼光和智慧,心胸与格局。

  一念虽短,照亮的是幽远的历史天空。

  我们来还原一个时光深处的场景。那一天,也许是朝阳初升的上午,也许是晚霞燃烧的傍晚。满头白发的冼夫人拄着一根硬木雕花拐杖,来到冯府正厅坐在红漆木椅上,面前摆满梁、陈、隋三朝皇帝赏赐的礼品,她让儿孙们一一瞻拜、铭记。然后站起身,语重心长地告诫他们:“汝等宜尽赤心向天子,我事三代主,唯用一好心。今赐物具在,此忠孝之报也,愿汝皆思念之。”

  时时可死,步步向生——冼夫人活出了这样的境界。为了心中的理想,她时时准备赴死,又步步死里求生。不独立、不称王,明识远图,贞心峻节,志不可夺,唯义所在;自知天不假年,还将初心谆谆告诫于子孙,91岁高龄死在视察海南各峒的路上。当华美的叶片落尽,生命的脉络才历历可见。冼夫人把自己的一生活成了一束光,穿云破雾、流光溢彩。可以说,是冼夫人和她的后世子孙撑起了海南一方蓝天,尽管其间一百多年中原战乱不止,海南岛在冼夫人及后人的治理下却安定祥和,如一朵美丽的雪浪花,绽放在碧波万顷的南海。

  什么是英雄?人虽淡出江湖,江湖中却不绝他的传说。只求个人的霸业难以封神,为了众生的福祉才能为世人所倾慕,即使有一天英雄迟暮,不再站在高山之巅,依旧会为人们所铭记,所传颂。现在,海内外有两千多座冼夫人的纪念庙宇,仅海南岛就有五十多座。离开人世一千四百多年的这位奇女子,虽然已经在时光的轮回中安睡,却被老百姓真心封神。虔诚的祭拜是对伟大人格的呼唤,也是一种精神的延续。什么精神?苏轼早有概括:“三世更险易,一心无磷缁。”一个人的肉身被塑成金像膜拜,一个人的精神被当作信仰传承,这就是永恒。它可以使生命穿越时空,生生不息。

  爱默生有一句名言:人是站在废墟中的神。他所说的神,应该是指那些身处复杂环境,却具有坚强意志和远见卓识,能够推动社会发展的人。他们善于在历史的进程中把握航向,在粗糙的底板上绘制蓝图,初心既立,矢志不渝。

  ——冼夫人,就是废墟中站立的神。

  (作者:杜卫东,系作家,《小说选刊》杂志原主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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