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萨克人为何把成吉思汗视为祖先和英雄?(组图)

发布时间:2022-01-16 20:18 | 来源:国家人文历史 2022-01-13 11:09 | 查看:2154次

从“金帐汗国”到“哈萨克汗国” 

最近成为新闻热点的哈萨克斯坦实在是个有趣的国家。十多年前,曾有一部多国合拍的电影《蒙古王》,讲述蒙古帝国建立者成吉思汗前半生经历的电影,这部片子的合作方之一就有哈萨克斯坦——一个几乎没有蒙古族居民的国家。更有趣的是,哈萨克人倒也不把成吉思汗当作自己民族历史上的“外人”。

蒙古王海报。来源/豆瓣电影

金帐汗的属民

为什么会这样?事情得追溯到八个世纪以前。

蒙古第一次西征

(1219-1225)

后,原本中亚强国花剌子模的大多数领土都落入成吉思汗囊中。按照游牧民族的习惯,成吉思汗生前将其征服的广大地方分封给正妻孛儿帖所生的四个儿子(术赤、察合台、窝阔台、拖雷)。按成吉思汗的意思,“海押立(Qayaligh)和花剌子模地区,伸延到撒哈辛Sapsin)及不里阿耳(Bulghar)

的边境,向那个方向尽鞑靼马蹄所及之地,他赐与长子术赤”。这就是说,额尔齐斯河以西的钦察草原直到伏尔加河,包括如今哈萨克斯坦一大部分地方在内的土地,都成了“术赤兀鲁思(ulus,意为封地、国家)”。

术赤虽是成吉思汗的儿子,但去世却比父亲还早。他的兀鲁思传给了儿子拔都。1235年,蒙古帝国召开“忽里勒台”,决定出征里海以北诸国和欧洲,是为第二次蒙古西征。由于这次西征的将领大都是各系宗王的长子,所以又叫“长子西征”。拔都在成吉思汗第三代里身份最高,自然当上了西征的统帅。

拔都影视形象。电视剧《忽必烈传奇》截图

第二次蒙古西征的战果惊人。蒙古大军横扫东欧的罗斯诸国,就连号称“罗斯众城之母”的基辅

(今乌克兰首都)

也在1240年冬天陷落。蒙古军的先锋一直打到多瑙河流域,也在欧洲人心中留下了长久阴影。

另一方面,这次西征从拔都的领地出发,他成了西征的主要受益者。到1242年西征结束时,新征服的土地都被纳入拔都的兀鲁思——就连他的统治中心也转移到伏尔加河下游一带。由于拔都及其继承者总是按照草原民族的习惯居住在金顶帐篷里,这一兀鲁思也就被习惯地称为“金帐汗国”。

另外,拔都为了治理这样辽阔的疆土,根据立下功绩的大小,决定把威海东北直至额尔齐斯河的地区分给其兄斡尔答管辖,称白帐汗国。另将咸海以北以东地方分给其弟昔班,称为蓝帐汗国。白帐汗和蓝帐汗名义上从属于金帐汗,但有相对的独立性。

14世纪金帐汗国位置示意图。来源/地图窝

金帐汗国(也叫“钦察汗国”),在拔都弟弟别儿哥的统治时期(1257-1266)

实际脱离大汗统治而成为独立国家。它往往被看作“蒙古四大汗国”中的一个,但又是其中“蒙古味”最淡的一个——原因很简单,真正意义上的蒙古人不够多。

术赤这一系,在成吉思汗身后的分家中,一共只获得了4个千户的蒙古军,这样一来,随拔都西征的蒙古军队仅仅4000左右,加上他们随行的家属至多也不过几万人,要凑齐人数超过十万的西征大军,势必要从其统治的钦察草原上征兵,而这些操着突厥语的钦察人反而构成了西征军的主体——只不过统帅是蒙古人,法度是成吉思汗的“札撒”而已。

可想而知,金帐汗国建立后,为数寥寥的蒙古统治者与钦察属民互相杂居、通婚,“土地战胜了他们种族与天性的禀赋,他们都成了钦察人”。到14世纪时,金帐汗国中开始形成的文学语言不是蒙古语而是突厥语,这种语言带有明显的钦察语成分(现在的哈萨克语就属于突厥语族钦察语支)

15世纪,金帐汗国诸汗的公文敕令也都用突厥语文写成。著名的中世纪阿拉伯旅行家伊本·白图泰曾亲自到过月即别汗(一译乌兹别克)的牙帐,他在那里只听到说突厥语,连“皇后”“父亲”这样的称呼都是突厥语里的说法。

但也不能说,金帐汗国在“突厥化”的同时就要“去蒙古化”。早在成吉思汗一统草原前,突厥语部落与蒙古语部落就是剪不清理还乱的关系。在成书于14世纪初期的历史著作《史集》里,充斥着“原本是突厥人的蒙古人”之类的说法。连作为成吉思汗两大敌手的克烈部与乃蛮部,也被认为是突厥系统的。

由于突厥人和蒙古人的生活紧密联系在一起,就出现了两者同源

(实际上是视蒙古人为突厥的一支)

的说法。比如,成书于10世纪的波斯文地理文献《世界境域志》中就明确提到“鞑靼人也是九姓乌古斯人的一种”。故对中亚的突厥人而言,蒙古人绝非与之全然无关的群体。所以蒙古第一次西征时,钦察突厥人才会相信蒙古人的说辞“我们和你们是同一部落的人,出自同一氏族”。

黄金家族的内讧

蒙古人建立的金帐汗国,被后来的突厥语诸民族看作自己的国家。比如,哈萨克族著名的英雄史诗《四十个勇士之歌》,描述赞颂了40个“巴图鲁”的英雄事迹,大多数是金帐汗国时期的历史人物,比如《乌拉克与马麦》长诗中的主人公马麦是1361年起汗国的实际掌权者。甚至没有一寸土地曾属于金帐汗国的土耳其共和国也来凑热闹,将金帐汗国认作本国历史上的16个“祖宗”之一。

至于在蒙古人中长期存在的、“只有黄金家族后裔才能受到天命护佑以统治天下”、只有成吉思汗的直系后代才有资格称“汗”这一理念,也得到了突厥语诸民族的认可。

这方面典型的例子,是成吉思汗之后另一位征服者“跛子”帖木儿。他虽然武功盖世,却不是成吉思汗的直系男性后裔,故终其一生也仅是采用比汗低一级的头衔“埃米尔”,而奉成吉思汗次子察合台的后裔为名义上的主人。与之相似的是,即使十四世纪的金帐汗国上层也已经深度突厥化,出身非成吉思汗氏族的马麦终其一生也未敢称“汗”,只能通过拥立一个又一个傀儡可汗操纵权力。

帖木儿雕像。摄影/shochanksd,来源/图虫创意

不过,对“黄金家族”血统的尊崇,也没能保住金帐汗国国祚。其部分原因可能是——术赤系的后裔宗王人丁兴旺,但汗位有限,有资格争汗的“黄金家族”成员太多。

在1360到1380年这短短二十年中,金帐汗国陷入混乱,竟然走马灯似的更换了14位大汗。到了下一个世纪初期,术赤各后王及贵族又各有领地并拥有军队,难于强固中央集权,金帐汗国终于走向衰落和瓦解。

从15世纪20年代开始,西伯利亚汗国,喀山汗国(1445-1552),克里米亚汗国(1443-1783),阿斯特拉罕汗国(1460-1566)相继脱离了金帐汗国的统治——随后又逐一被沙俄吞并。

与此同时,金帐汗国在东方的小伙伴蓝帐汗国局势也发生了变化。自从14世纪中叶,昔班后裔部落已取名“乌兹别克”(或月即别)——可能是为了纪念缔造了金帐汗国鼎盛时期的月即别汗。

在术赤后裔的政权纷纷陷入颓势时,乌兹别克汗国逆势崛起。1428年,年仅17岁的昔班后裔阿不海儿(1412-1468)被拥戴为汗王。之后,他很快就从其他术赤后裔手中夺取了位于乌拉尔山以东和锡尔河以北的整个蓝帐汗国土地。这个新兴的草原强国进而南下阿姆河与锡尔河之间的“河中”地区,对当地的帖木儿后裔构成了极大威胁。

说来有趣,内陆亚洲诸多势力间仿佛存在一个从东向西的鄙视链。巴尔喀什湖草原地带的突厥—蒙古游牧民本是河中的定居民所惧怕的,但他们自己又被同属游牧民族的瓦剌(卫拉特)人打得落花流水。15世纪中期,瓦剌人向西发动突袭,不可一世的阿不海儿出兵抵抗,却一败涂地。

巴尔喀什湖。摄影/Maxim Petrichuk,来源/图虫创意

草原民族最崇尚武功,这场大败极大动摇了阿不海儿的大汗权威。同属术赤后裔的两个宗王,克烈汗与贾尼别克汗自立门户。此后数年间,原为阿不海儿的百姓的大部分游牧民族也离开了他去找克烈汗和贾尼别克汗,以便和后者们去过独立的生活。就连阿不海儿本人也在1468年死于一次围剿这些叛乱者的战役里。

就成吉思汗家族而言,贾尼别克汗与克烈汗两人同阿不海儿汗的冲突只是“黄金家族”后裔间寻常至极的一次“同室操戈”——贾尼别克是术赤第13子秃花铁木儿的后代,与阿不海儿早就出了五服。但对中亚地区的历史而言,克烈汗与贾尼别克汗两人的分裂却是一次重要的历史事变。正是贾尼别克汗与克烈汗,建立了哈萨克汗国。

自由的“哈萨克”

“哈萨克”这个词是什么意思呢?

在古代突厥语里,哈萨克是“脱离”“迁徙”的意思。就像古籍所说,“(贾尼别克与克烈两位汗)强大起来了。他们由于首先同自己的人民大众分离了,并且在若干时期内过着贫困的流浪生活,所以就被称为哈萨克人,(从此以后)人们就这样称呼他们”。与“哈萨克(Kazakh)”意思相近的还有“哥萨克(Cossack)”。这个词也来源于突厥语,意指“自由人”“冒险者”等,这是15至17世纪对从沙俄中部地区流亡到边疆的部分农奴或城市贫民的称呼,后来也用来称呼沙俄捷列克河、顿河与库班河流域的哥萨克人。

显而易见,这两个词是同源的,哥萨克名称的来源及基本含义也从侧面印证了“哈萨克”名称的来源。

牧民。摄影/风光猎人,来源/图虫创意

这个新出现的哈萨克汗国虽然是从乌兹别克汗国分离出来的,但在起初,这种政治上的分立并不代表民族的分离。哈萨克汗国与乌兹别克汗国实际上共享一种宗教(伊斯兰教)、共用一种书面语(察合台语)、共同继承了对“黄金家族”的历史记忆——不少哈萨克汗国贵族在血缘上也属于成吉思汗后裔。

后来在南亚次大陆建立莫卧儿王朝的巴布尔是帖木儿的后裔,这一身份注定了他对真正“黄金家族”成员羡慕嫉妒恨的态度。可就是他,在自己的著名回忆录里提到过两位哈萨克首领(阿迪克苏丹和哈斯木汗)

,并明确承认他们是术赤的后人。就此也可以肯定,哈萨克汗国的统治者必定声称自己为成吉思汗的后代,并以此来取得政权的合法性——后来,与哈萨克人在种族上极接近的吉尔吉斯统治者们就是因为不像哈萨克统治者那样可以将自己的血统追溯到成吉思汗身上,被哈萨克人鄙视为“黑”吉尔吉斯人——在中亚的颜色观念中,白色与王族、高贵、富有等对应,黑色则代指平民、穷人。

从另一个角度来看,15世纪中期乌兹别克汗国的分裂又与三个世纪前窝阔台-察合台系宗王(以海都为首)反对忽必烈大汗的内战颇有相似之处。乌兹别克汗国的统治者有向往城市定居文明的倾向(就跟忽必烈采纳“汉法”类似),而从中分裂出来的哈萨克汗国也坚持纯粹的游牧生活——与海都别无二致。

游牧与农耕两种生活方式的对立曾经在14世纪令察合台汗国东西分裂。两个世纪后,又使得哈萨克与乌兹别克最终分道扬镳。一方面,乌兹别克的穆罕默德·昔班尼汗大举南下河中地区,先后攻占布哈拉、撒马尔罕两座名称;1503年攻占费尔干纳进而完全领有了锡尔河与阿姆河之间整个“河中”农耕地带。昔班尼本人也表现出了高度的文化修养。他是一位“精通波斯与阿拉伯语文,以突厥文写作的相当优秀的诗人,他对待诗人和艺术家是宽大的”。

反观哈萨克汗国的情形又是如何呢?贾尼别克汗的儿子哈辛

(约在1509-1518年在位)

可以说是个纯粹游牧人的典型。据说他曾这样描述自己的生活:“我们是草原上的人们,我们的财产全由马群组成,马肉是我们最好的食品,马奶是我们最好的饮料。我们没有房屋。我们的主要的娱乐在巡视我们的牧群和马的下驹”。

牧民。摄影/光影无声,来源/图虫创意

苏联学者因此认为:“到16世纪初时,乌兹别克人和哈萨克人在经济生活方面,已经有所不同。乌兹别克人业已过渡到定居和从事农业,而哈萨克人则仍然是游牧的畜牧者”。跟随昔班尼汗南下的乌兹别克人,从此留居河中绿洲农业区。而哈萨克人迅速填补了锡尔河以北及钦察草原地带的空白。到16世纪20年代,哈斯木汗已统一了哈萨克草原。当时哈萨克汗国的领土从东南部的七河流域到西边的乌拉尔;南部塔什干到北部巴尔喀什湖附近。这期间,哈萨克汗国的人口也大大增加,达到100万人。

这样一来,哈萨克就与乌兹别克彻底分裂而形成了新的民族:“哈萨克人成为七河流域和克普恰克(钦察)的总名称,而乌兹别克一词成为穆罕默德·昔班尼迁入河中地区之后的各部落的总名称”。一个新兴的哈萨克民族终于在术赤“兀鲁思(ulus)”的基础上成型了。他们建立起哈萨克汗国,并自称是“黄金家族”的后裔,至今把成吉思汗视为祖先和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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