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布时间:2021-12-25 23:38 | 来源:中国新闻网 2021年12月25日 17:06 | 查看:424次
2021年度法治人物
罗翔:做好走出聚光灯的准备
中国新闻周刊记者/徐天
发于2021.12.27总第1026期《中国新闻周刊》
罗翔站在聚光灯下已近两年,却并不“享受”当红流量。2020年,因疫情来袭,不得不在家里蹲的年轻人上起了网课。让人意外的是,最火的网课居然是刑法课。中国政法大学教授、刑法学研究所所长罗翔用虚拟的犯罪嫌疑人张三及一个个情节离奇的案件,编织出了一个严肃又有趣的世界。有网友在B站放出自己剪辑的“法外狂徒张三”合集,播放量很快过千万。
年过40的罗翔骤然拿到了命运递给他的新剧本,他走出书斋,走入千万粉丝和流量之中,尝试演好自己的新角色,在聚光灯下普法,在陌生人的心中洒下法治的种子。
但聚光灯也在灼伤他。在这个快速造神却又擅长祛魅的时代,短短数个月,罗翔经历了数轮网暴,退出了使用多年的微博。《中国新闻周刊》请他用三个词形容过去的一年,他说,怀疑、恢复和接受。
收获声望还是启迪学生?
在中国政法大学校内,罗翔已火了多年。入校工作第三年,他就获得“最受本科生欢迎的十位教师”称号。之后,又多次斩获这一荣誉。口碑在一届届法大学生中流传下来,他教刑法学总论和分论,想选他课的人,总是远远超过课容量。哪怕幸运选中罗翔的课,也得为座位“卷”起来。
罗翔的硕博士同学、中国政法大学法学院教授赵宏在几年后才意识到罗翔在校内有那么火。某次上课前,她发现不断有学生走进来加座,将教室挤得水泄不通。她有些诧异,没想到自己的课程突然如此受学生欢迎,直到看见罗翔站在讲台边笑眯眯地望着她,她才发现自己错入了罗翔的课堂。他们共同出席一个讲座,赵宏先讲,罗翔排在后面。她发言的时候能明显感受到空气里逐渐升温的躁动,甚至读懂了台下学生眼中的期待,什么时候轮到罗老师上台?
在罗翔的老友、中国政法大学未成年人事务治理与法律研究基地执行主任李红勃看来,刑法案件常常“又黄又暴力”,在法学课堂上比行政法、经济法更吸引人,自带流量。更何况,包括罗翔、赵宏、李红勃在内的这批法学教师都曾接受过司法考试培训的磨炼。为了赚钱,年轻的法学教师会接受法考培训机构的邀请,在暑假全国各地跑,给素不相识的学生们讲解法考要点。这类培训往往是全封闭的形式,课程从早排到晚,连续数日。如果老师没能在几分钟之内吸引学生的注意力,学生们早已审美疲劳。赵宏说,大家的授课技巧、语言都是在那时练就的。
罗翔从那时起就已呈现出足够鲜明的个人特色。讲刑法的老师,通常就停留在刑法本身。罗翔则不同,他喜欢引申到哲学的层面,串起苏格拉底、柏拉图等哲学家的理念,引导学生进行形而上的思考。他生产了许多金句,比如不要陷入法律技术主义,不要带着法律人的傲慢,否则“法律学多了,人就慢慢丧失人性了”。他常常给学生寄语,最出名的是那句,“愿你们成为法治之光”。
在这样以商业为目的的培训中,罗翔想输出更多自己的法治理想。李红勃认为,罗翔既能完成商业培训的目的,让学生能通过中国最难的考试,同时还希望学生能懂得法律的真谛,将来在他们进入法律行业、甚至拥有权力的时候,不会轻易逾越底线。
但法学界对罗翔的评价两极分化。朋友们觉得罗翔在做法治的启蒙和普及,就像一个孜孜不倦的传道者,但他们也曾当面听到个别同行诋毁罗翔,认为他不精于学术、不够阳春白雪、不务正业。一名执业律师向《中国新闻周刊》坦言,他觉得罗翔讲的内容,难以形成知识点记忆,对法考来说无用。而一名今年刚刚通过司法考试、成为执业律师的毕业生却总是感念,每当他在灰色地带徘徊,都会想起罗翔那句“成为法治之光”,这是他的领航灯。
这也一直是罗翔自己内心的一盏灯。青年时的罗翔迷恋并追求学术,博士毕业前后,罗翔、赵宏、李红勃以及几位志同道合的朋友共同组织了读书会,每周规定书目,大家通读后,下一周进行观点探讨。朋友们发现,罗翔的阅读量大得惊人,于是,读书会的书目几乎都交给他指定,探讨的走向往往也会变成罗翔与另一位观点鲜明的朋友的专场辩论。
罗翔在学术上确有才华。赵宏记得,当时硕士毕业论文的字数要求是3万字,罗翔写了6万字。大多数人写论文要检索资料、慢慢整理思路,罗翔则坐在电脑前噼里啪啦地快速写完了,他告诉朋友们,自己的论文中有4万字是原创的。但对学术的追求异化为职称评选之后,罗翔一度也陷入迷茫。学术圈有一套完整的资历运作规则,罗翔曾向朋友们表达,发核心期刊论文、在学术圈收获声望更有意义,还是启迪每个学生更有意义?
赵宏发现,在那之后罗翔变化很大。原先,罗翔、赵宏、李红勃都因身体、工作等原因退出了法考培训市场。前些年,一家法考机构请罗翔出山,机构负责人给出的理由是,你在法大一年只影响几百人,培训机构有几十万学生,如果你真的想影响他们,这个舞台更大。
罗翔被说服了。同样的原因,也使得罗翔接受了命运给他的剧本,进驻B站,持续不断推出法治科普视频。
人到中年的“愤怒”
罗翔走红,最初是因为网友剪辑的“法外狂徒”张三合集。李红勃有些警惕,劝过他,有的视频只剪辑出了最吸引眼球的案件素材,却没有把你的分析和思考剪进去,很容易陷入低俗的风评。即便罗翔后来应邀入驻B站,他放出的完整视频仍然会被人剪辑成博眼球的短视频。
从教多年,这是罗翔一直在努力接受的事,出发点与效果的偏差。但朋友们最爱罗翔的一点,是他至今仍存的理想主义,以及性格里的敏感愤怒。罗翔爱招呼朋友间的饭局,也爱喝酒。硕士期间,李红勃与他住在同一栋宿舍楼,常能听见罗翔与朋友喝得醉醺醺回到宿舍,为他所见的不平之事痛心、愤怒。那时,赵宏曾想,“你为什么会那样痛苦,而我为什么没有这样的社会责任感?”
站上讲台的罗翔所展现的,除了法律知识、哲学思想之外,还有这份理想主义与使命感。并且,人到中年的罗翔仍然会为这些所触动、所愤怒,李红勃评价,他有些鲁迅的气质。
罗翔成名后,常有人带着案子找他寻求帮助。他已很少接案子,但有时又会尽力为当事人做些什么。今年,一名当事人带着行政法的案子找到他,这不是罗翔的专业,但恰恰是赵宏的专业。罗翔立刻给赵宏打电话,与她约了当天的见面时间、地点,希望她能见见当事人,给点建议和帮助。“他到现在这个年纪,仍然会产生共情,真的很难得。”赵宏这样评价。
但这份共情与使命感被辜负时,罗翔也比他人更痛苦。有的学生在法大接受了四年法治天下的教诲,工作之后虽从事着法律工作,却逾越了法律人的底线。罗翔和朋友们都觉得痛心,并有些自我怀疑。花了这么多的心血在课堂上宣扬启迪,学生们也都表现得足够相信,但为什么到了真正做事的时候,仍然背离了这些?他们正在做的事情到底有没有意义?
当这份怀疑被互联网放大之后,矛盾感加剧了。一方面,越来越多的人因为罗翔接触了法律,对此产生兴趣。不过,多年的教学经验使他深知,不应该放大自己的影响力,听过课的学生及网友,收获的只是片刻的触动,而后继续过他们的生活。他必须在确定与虚无之间找寻一条路。
法律的严肃性在爆款视频中被消解,这确实是个问题。但他想,在笑声之外,学生们也许会思考这些荒诞案例背后的法治与人生,这就够了。他就像法学殿堂的门童,尽心尽力地卖吆喝,邀请他们进来看一看。他一遍遍对路过的人说,法律不是工具,法律承载了人类对美好社会的追求。也许在一些人心中,公平与正义的种子会被种下、唤醒。
在朋友口中是充满了理想主义的法治传道者,但罗翔的自我评价是现实主义者。从改变世界的雄心,到改变他人的退守,如今能让罗翔百分百确定的,只有自己:我给学生们讲的东西,是纯粹的表演吗?我相信吗?我做得到吗?他能保证的,是尽可能认真地对待自己在做的事,至于结果是促进法治的传播,还是导致法治被娱乐化,他保有一份乐观的期待。哪怕最终事与愿违,他也可以接受。
造神与祛魅
罗翔并不觉得自己完美。度过张扬自信的青年时期之后,他的人生因种种经历有了转向。朋友们都敏锐地观察到,罗翔再不会自傲于学识,他更常说起的,是这些书给他的告诫,是人应该谦卑自省。
但罗翔从2020年3月起,被快速地拱上神座。万千网友将罗翔视为行走的“法治之光”,他的观点在聚光灯下被放大,他的言行、生活乃至为人处世也同样在聚光灯下被放大。罗翔对《中国新闻周刊》自我剖析,突如其来的荣誉曾让他的人生调幅偏离,在与家人、与朋友的相处中,或多或少有些飘。
但在朋友们看来,罗翔一直沉浸在“我配吗”的自我怀疑中。昔日的学生也为他担心,罗翔被捧到了这个位置上,如果说了些不该说的,将如何收场?去年9月,罗翔因一条书摘微博被网友指责,说他含沙射影地攻击当天的共和国勋章获得者。汹涌而来的网络暴力之下,罗翔停更,之后永久退出微博。他的学生反而放心了,罗翔不会再面临从更高处摔下的风险了。
罗翔并不是很愿意回忆这件事,甚至带了几分轻描淡写,“你要说完全没伤害,不太可能,因为人是活在社会之中的,非常在乎他人的评价。但你要说有特别大的伤害也是言过其实了。”
不过,从朋友的视角看来,性格里仍存着天真敏感的罗翔被此事伤害了。一段时间之内,罗翔非常沮丧、难受。他又陷入了自我怀疑,在聚光灯下传道究竟有没有意义?尤其当聚光灯无限放大甚至曲解了自己的话语,灼伤自己的时候。
这个事件或多或少在罗翔身上留下了印记。在公共舆论场,他变得警惕,有时会在群里参详朋友们的意见,这句话这么说行不行?朋友们觉得心疼。在年复一年的自省中,罗翔习惯于给自己极大的道德负担、心理压力。聚光灯下,罗翔持续给自己加压。赵宏劝他,你不要神话自己,过高的道德要求会导致虚伪,万一哪天光环褪去,你会经历特别大的失落。
当下的罗翔在怀疑之后,恢复、接受,他不关心粉丝数的涨跌,他更关注内心的定海神针。与罗翔相识十多年,学生张曦(化名)觉得罗翔始终是情绪的稳定剂,无论顺境逆境都一如既往的从容。但罗翔却坦言,他担心定海神针会在某一天分崩离析,因此一定要守护好自己的心。
他也早已做好了走出聚光灯的准备。他始终觉得当下走红的日子是借来的,如果想长久的占为己有,和小偷没有区别。总有一天,他要交棒给下一个人。到那时,他不用再戴帽子出门掩藏自己,不会再被网约车司机、机场工作人员、餐厅服务员认出,朋友间的聚会可以在任何公共场所,无须防范被人偷拍。
朋友们觉得,走出聚光灯对罗翔来说,不会是影响特别大的事,他可以一如既往地上课、看书、写字,聚会、喝酒、代理案子。而在此之前,罗翔与他们也都一致认为,他仍需要演好命运给他的剧本。
《中国新闻周刊》2021年第4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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