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布时间:2010-05-22 09:48 | 来源:人民网 2005-06-05 07:23 | 查看:5456次
半夜,狼开始嚎叫,骡子和马不停地乱踢乱叫,为防备狼的袭击,王顺友几次起来把篝火烧旺。
驼背、耸肩、苍老。一身绿制服,歪系着领带,脚蹬解放鞋。
初见王顺友,与想象中无异。
王顺友是四川凉山彝族自治州木里藏族自治县马班邮路乡邮员中唯一的一名党员,据说也是其中最会说话的一个。但在记者们看来,他仍问一答一,显得反应迟钝,木讷呆板。当地人介绍,多年的孤独邮路生活,已经让乡邮员的性格十分内向,不善交流。
但接下来的采访,却彻底颠覆了我的第一印象:这是一个思维活泼的人,一个感情细腻的人,一个人格高尚的人。
感动、同情、钦我感觉,我碰上了一个英雄。
骡马
骡马是王顺友最好的朋友,他同它们的关系甚至好过妻儿。
一提到他的骡马,王顺友话立刻多了起来,“我和我这匹青骡,可是患难之交,它是有功劳的。”
每个月,光马料钱王顺友就得花160元。单位困难,只能补贴70元(刚调至100元),剩下的就得自己出。王顺友说,“再苦也不能苦我的老伙计。”
惜马如命!在山上,路再险,人再累,他从不骑马。别人笑他,他总说自己“腰杆疼,骑不得马”。即便被骡马踢破了肠子,差点丧命,王顺友对它也发不起脾气来。
有一次,县邮政局的马槽里,不知谁打扫卫生,玻璃碴倒了进去,王顺友一看就火了:这是哪个干的?
但也有例外。白碉乡村民旺巴金的女儿在县城上学,每逢放假,王顺友总会热心地护送她回家,而且让她一路骑马。
王顺友还有个“坏毛病”:爱换马,尤其是见不得好马。20年间,他换了30多匹,都是自费。在当地,一匹普通的马至少得卖2000多块,贵得很。但王顺友就是舍得。
前不久,凉山州委书记吴靖平送他一匹马,让他着实高兴了一阵子,“这马好,走路快,还有劲。”
那一次,雅砻江上的吊桥断了,王顺友头一回碰见断头路。次日,乡长告知,一位采金船老板愿用船免费接送村民,但牲口不准上船,怕机器的轰鸣惊吓了牲口、踏翻了船。他还特意说明,王顺友的骡马例外。
王顺友高高兴兴上了船,手轻轻搭在马背上,笑眯眯的:“你看我这匹‘千里马’,红得像火,这可是州委吴书记送我的,哪个说送邮件不重要?”
山歌
身为苗族人,王顺友多才多艺,笛子、芦笙舞、锅庄舞等等,他都精通,但最厉害的绝招还数山歌。
可惜的是,记录了他20年心血的歌本没有找到。据说是一本泛黄的记账本,里面都是王顺友自编的山歌,其间不乏精品,像“为人民服务不算苦,再苦再累都幸福”等等。
唱天唱地唱雪山,唱山唱水唱乡亲。王顺友唱山歌主要是为了排遣孤独,娱乐身心。毕竟,邮路上的生活实在太闷、太苦了。
不论什么时候,只要想起来自己觉得不错的好词,他都会马上拿笔记下来。只有小学三年级文化的他,很多字不会写,常常不得不托人帮他记录。
十分荣幸,夜宿白碉农家时,王顺友即兴编了一首山歌送给我:“高山青松青又青,朋友和我有意心,连心今天分别难,分别分手不忘情。”
趁着夜色,听他清唱,那种感觉很特别。
在山上,王顺友孤独;在家中,妻子韩撒也孤独。“送妹送到对门坡,一张木叶一首歌,旁人问你送哪个,你就说是送过坡。”这首歌就是王顺友思念妻子专门编的。
为宽她的心,几年前,王顺友跑邮路回来,也曾教过韩撒唱山歌:“紧紧握住我的手,弯弯的泪水肚里流,只恨你是跟我走,盼我回头解忧愁。”可惜,韩撒没学会,听完以后只一个劲儿地笑。
王顺友的山歌通俗、朴素,琅琅上口,一般都是四句格,而且不论什么词,都是一个调——他的情感,他对生活和人生的态度都在里头了。
烟和酒
王顺友烟酒俱沾,不为别的,还是太孤独。
因为拮据,他舍不得抽好烟。在山上,他抽旱烟;到县城去就揣上一块五一包的“索玛”烟。
采访期间,大概是别人给的一包“神驹”烟,他拿着四处散,“抽一支吧,这可是好烟!”
喝酒,更是王顺友的钟爱。“山上冷,喝酒可以驱寒,也可以壮胆。”每次出门前,王顺友必打上几斤散酒。
我猜想,茫茫雪山,夜色如漆,寂寞无聊时,喝上一口,可以麻醉人的神经,让人不再那么清醒,痛苦也许会减轻几分。
王顺友说,他一辈子只喝三种酒:人情酒(朋友送的酒)、明白酒(不喝闷酒)和辛苦酒(在山上累了时喝的酒)。跟我们这些记者在一起,他说算是人情酒。
虽然爱喝,但王顺友心里有谱。他白天在山上从来不喝酒。
“怕误事,邮件丢了怎么办?万一自己喝醉了,人摔了怎么办?”
喝完酒的王顺友,与平时判若两人,他变得活跃很多,话也渐渐多了起来。
“我要有点文化,就不得了。”
“你会去干什么?”
“我会去写歌,写流行歌曲。”
王顺友并非吹牛。他曾经把从电视上看到的一首印度歌曲,改编成了流行歌,名字叫做《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不说个明白你就走,为什么你不说清楚你就分手,不要问我,曾经你有没有爱过我,其实你不懂爱情这东西是什么,爱情这东西是有甜有苦的。
“有甜有苦,我和我老婆就是这样子的,呵呵!”王顺友又啜了一大口。
酒后的王顺友,真的很可爱!
手散
虽然工资不高,但王顺友手散,从来不攒钱。
王顺友的人缘很好。每次听说他跑邮路回来,很多朋友都会聚过来,一块喝酒、聊天。虽然他说话不太多,但最后总能见到他抢着付账。
王顺友走邮路,喜欢随身揣点糖果,带给白碉乡的侄儿、侄女们。可在路上,他见小孩就散,往往等到了白碉时,糖早就发完了。
耿直、义气、乐施,这是很多人对王顺友的印象。白碉乡曾有一位普通朋友因为急着还贷,向王顺友开口借200元,他当时身上也没钱,但还是答应了人家。最后,还是跑到亲戚家四处借钱救了朋友的急。
还有一个朋友,因为做生意,跟他借了500元,最后生意赔了,还不上钱,抵来一头小牛犊,其实根本不值500元,但王顺友说,算了。
韩撒为此也曾埋怨过他手散,可他总说:我跑邮路这些年还没被饿死,就是因为有这么多朋友在帮我,这个账就别细算了。
其实,王顺友也知道自己这个“缺点”。近几年来,各级组织上奖励给他1.8万元,他没敢再用,主动交给了县邮政局局长杨平,请局长帮他存起来,以备将来儿子考大学之需。
在儿子眼中
王顺友正在读高一的儿子王银海,几乎跟他长得一模一样,性格也相似,腼腆、内向。
“爸爸对我来说,是一个熟悉的陌生人。”王银海说,现在陌生感要减轻一些了,前些天外出做报告的40多天,是父子俩这么多年来相处最长的日子。
王银海坦言,以前怨过他的父亲。“他不管我,我上初中时,他每次来我这里最多呆一宿,只会嘱咐我好好学习。我想跟他说话,但又不知道说什么。”
在王银海以往的记忆中,王顺友算不上一个称职的父亲,但现在,他不这么看了,因为“我已经知道了他所做的一切”。
在跟父亲走邮路以前,他和同学曾在一起聊天:我爸爸特潇洒,牵着马,整天走在风景美丽的雪山上……但自从他走过一趟后,再也不这么想了。
“太苦太累太可怕了!”王银海心有余悸。
王银海很怕他的父亲,“父令如山倒。他让我上,我就不敢下。”
但他同样很依恋他的父亲,“别人在路上送的糖果、水果,他从来都舍不得吃,一定会带回来给我们。有时做梦都会梦到爸爸走邮路。”
他也很心疼他的父亲,“现在一看到他穿着那身褪色的绿制服,我就觉得特别难受。”
王银海说,如果不是文化低,他的父亲完全有可能成为一个优秀的山歌手,至少可以当一名“相马大师”。
“假如你爸爸现在还是默默无闻地跑邮路,你怎么想?”
“爸爸即使没有像现在这样出名,我觉得他也值得。”王银海的回答让我颇感意外。
王银海说他在书上看到一句话,觉得很好:“一个人不要看他职位有多高,而要看他为人民做了多大贡献。”
“我觉得这话适合我爸。我想,他做的事大概就应该是党员做的事。”
当我告诉他,王顺友把奖给自己的1.8万元存了起来,供他上大学之需时,王银海居然大感意外。他说这还是头一回听说,没想到。
王顺友的背后
王顺友是孤独的,但并不寂寞,因为他背后还有一个英雄的群体——马班邮路乡邮员。
江翁次尔、忠它、扎西次丁……都与王顺友一样,常年奔走于崎岖坎坷的邮路上,每个人都有许多可歌可泣的感人故事。45年来,变动的是岁月的沧桑,不变的是马班邮路。
采访中,听说乡邮员最容易得四种病:头痛病、风湿病、胃病和肝脏病。他们往往干到47岁左右时,就再也没有气力跋山涉水了——47岁,是他们职业生涯的极限。
邮路上,乡邮员最怕感冒,因为一感冒体质就会下降,易有高原反应。很多人晕倒在深山里头,一趴下就再也起不来。
邮政局的人介绍,在木里,每投递一份报纸就得花6.63元,每投递一封信函就得花29.84元,而投递一个包裹花的钱更是天文数字——178.92元,县邮政局一年的亏损高达113.1万元。即便如此,城市里该有的业务,山里头也必须开展,因为邮政承担着普遍服务的国际义务。换句话说,哪怕再偏僻,只要有人住,服务就得跟上。
巨额的亏损换来的是百姓的满意。藏区的乡民把这一条条看不清、数不完的马班邮路,称作连接山里山外的“神路”,了解山外世界的“信息路”,盼望亲人的“幸福路”,学习科学知识的“致富路”。
曾有人提出,几年内争取实现木里村村通公路,让马班邮路成为历史。但县邮政局局长杨平表示,愿望固然良好,但实现起来极其困难,马班邮路恐怕在相当长的时间里还将继续存在。这也意味着,像王顺友这样的乡邮员仍不得不咬牙坚持。(人民网记者 盛若蔚)
《人民日报》 (2005年06月05日 第二版)
(责任编辑:卢亚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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