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布时间:2020-04-29 23:40 | 来源:人民日报 2020-04-29 20版 | 查看:1193次
胡启涌
黔北高原的春天,春俏人忙。一夜喜雨后乡村彻底醒了,梨花、桃花、李花开满山山岭岭。几行如约飞来的白鹭翩翩落地,还没来得及抖落雨露,就引颈长鸣,亲切歌唱高原的春天。
这群白色的精灵飞回来后,胡光明就开始忙了。他虽然七十二岁了,还挺精神,声音洪亮,一边与我唠着话,一边将木梯子靠放在一棵梨树前,熟练地爬上去,整理被风吹乱的鸟窝,不时从腰间竹篓里取出柔软的松毛放在窝里,嘴里不停念叨:“白鹭都飞回来了,我得赶紧把这些旧窝整理整理,不然池鹭、苍鹭、牛背鹭就要争窝了。”
老人在树上着实让人担心,我在下面扶着梯子大声嘱他要注意安全。老胡不以为意地说:“我家护这群鸟三代人了,不会摔的。”树冠上的白鹭也熟悉老胡了,有节奏地伸缩着脖子,“咯咯咯”地与老胡打着招呼。更远处的一行白鹭在林子上空一圈接一圈地飞着,像一个个追逐春风的风筝慢慢升高。
每年开春后我都要去拜访胡光明,与他分享这群白色精灵带来的快乐。他家屋后有十多亩林子,竹木相依,郁郁葱葱,地面上枝蔓交错,草叶叠加,十一棵高大的梨树是鹭鸟家族筑巢的营地。老胡尤其喜欢白鹭,谈起白鹭,他的话就像门前石梁河的水汩汩动听。其实白鹭的故事他已重复讲了多遍,但是每次都讲得很认真。他说祖上曾藏有一幅“双鹭图”,家族以白鹭为吉兆。传说其先祖几经辗转来到黔北的凤冈县琊川镇朝阳村,但见田土平坦,有山有水,此时一对白鹭从空而降,引颈而鸣,祖上便心领神会,定居于此。到今天,那些久远无考的传说真实与否已不重要,但这个家族几代人却是实实在在守护着白鹭。
世代繁衍,人鸟共兴。人视白鹭为福鸟,从不追赶和捕捉,白鹭也不去附近的林子,每年春暖花开时就从南方如约飞来,雷打不动地住在老胡家后面的林子里。
这是一场跨越祖孙三代的约定。胡光明的父亲胡森尧生前是出了名的“鸟痴”。为了留住白鹭,他经常挖蚯蚓钓鱼虾投喂,每年带儿孙植树,不准儿孙乱砍树木,训导儿孙做人做事要像白鹭一样干净清洁。他爱鸟入迷,自己常穿白衫白鞋,习摹白鹭的形态,久而久之走路时亦如白鹭踱步般优雅。
春天来时,屋前房后的梨树纷纷开花,可是白鹭不晓人间“疾苦”,争相站在梨树枝上,把雪白的梨花抖落一地。花被抖落就无法结出梨子,而这梨子又是家中粮仓的重要“替补”。那时,胡光明已结婚,夫妇俩心疼梨子,又不敢当着父亲面赶白鹭。一天趁父亲去赶集,夫妇俩挥舞竹竿,偷偷驱赶梨树上成群的白鹭。父亲回家得知,火冒三丈,把胡光明夫妇一顿严斥厉训,还叫他们写下“保证书”才罢。1978年,父亲胡森尧临终时,叮嘱胡光明夫妇要多植树,禁砍伐,保护白鹭。
胡光明爱鸟一生,对朝夕相处的鹭鸟有些研究,他带上我踩着酥软的地面,慢慢走向密林深处的鹭鸟世界。阳光穿过叶层,林子里一片斑驳,鹭鸟家族在枝头争吵不休,也有些在林子上空盘旋。老胡仰着头,苍皱的脸上满是叶层间漏下来的阳光,他屏气低声介绍:“脖子长长的脚长长的,周身雪白的就是白鹭。个头小颈部褐色的是池鹭。个头大周身灰色的是苍鹭。颈部黄色的是牛背鹭。头部后面有一绺羽毛的叫蓑羽鹤。这些灵物每年开春后才陆续飞回,立秋后就飞走了。”老胡像说自家孩子一样满脸喜悦。
老胡爱鸟护鸟的事越传越远,每年都有人来访,摄影爱好者更是一拨接一拨。客人远道而来,老胡不忍拒绝,但又担心打扰了心爱的白鹭,于是在离林子二十米的一棵大树上,搭了一个“观鸟台”供摄影者拍照和录像,再立下“铁规”:请到此止步。为了这群鸟,老胡也有揪心的时候,刮大风下大雨总有不少鸟窝被吹坏,一些雏鸟就会掉到地面或伤或死,特别是四年前的一次大风,吹折了林中的两株梨树,死了五十多只雏鸟,老胡伤心了好几天,今天说起,依旧伤戚难掩。
为了护鸟,老胡也干过不少“牛事”。前年村里准备将水田放干后种植中药。盘活田土本是好事,可是没了水田白鹭吃啥?老胡去镇里找书记,声泪俱下,说水田就是湿地,有了水田才有鱼虾,白鹭才会留下。一块地方有鸟才有灵气才能证明生态好,硬生生为一千多只鹭鸟留住了“粮仓”。胡光明的话有理,第二天政府派人到老胡家实地查看后,就在他家林子周围制作了几块“爱鸟就是爱家园”的木牌,劝导大家爱护环境保护鸟,还在村里召开了村民会议,动员大家多蓄水田不施农药。为了这事,派出所还家家发放“禁止毒网电鱼”的通知,告诉大家保护好水源,才能为鹭鸟留住家园。
“漠漠水田飞白鹭,阴阴夏木啭黄鹂。”这里的春天没有黄鹂的戏,整个胡家屯已被鹭鸟包场。老胡每天都要到林子里去看看。他最喜欢沿着石梁河去坝子上走走。坝子上的水田一块接一块,白鹭在漠漠的水田里觅食,与田里劳作的人们融融相处。不远处的大青山脚下,几头水牛悠闲地啃吃青草,三五只牛背鹭站在牛背上,等着牛把草丛中的蚱蜢和飞蛾惊起后,便争着扑向昆虫。蓑羽鹤则一动不动地站在石梁河岸边,等着河里鱼虾的出现。傍晚时分,外出觅食的鹭鸟成群地飞回来,此起彼伏的叫声如一支乐曲在林中响起。这时老胡就躺在院边的竹椅上,静享这音乐盛宴。
已进入孵卵时季了,是老胡最忙的时候。风雨、鹭鸟之间的争斗都会伤及鸟蛋。为了这群鸟,老胡的三儿子胡中元也从县城搬回来了,还买来一大卷编织得很密的网,铺在林间空处的“腰”部。这样,即便鸟蛋和雏鸟掉下来,也不会摔坏。谷雨刚过,我又去了一趟胡家屯。没人在家,我猜胡光明准在林子里。一看,果然是,胡光明正与儿子、孙子在林子里忙着铺设“安全网”。树冠上站着优雅的鹭鸟,林中是忙碌的祖孙三代,阳光浅浅,林木幽幽,画面温暖感人。发现我在林边,老胡用手招呼我。经老胡“批准”,我走进林子。老胡用衣袖抹抹额上的汗水,说:“春来了,雨水多,风又大,每晚都有鸟蛋掉下来,安装上网就解决了这个难事。”他儿子接过话茬说:“把网铺好后,我打算沿着林子,用竹子扎一道篱笆,不让那些野猫野狗窜进林子,免得惊吓了孵卵期间的鹭鸟。”
老胡带上我,往林子深处去,指着枝丫间的一个鸟窝,小声说:“那窝白鹭是今年最早孵化出来的,已有两天了。”两只孵出不久的雏鸟,正争着将黄黄的小喙伸进一只雌鹭的嘴里索食,一对肉翅不停地拍打着。雌鹭站在窝沿,伸缩着脖子努力将食物吐哺给小鸟,洁白宽大的双翅上下舞动。胡光明挺幽默的,侧过脸来问我:“你知道鹭妈妈在干啥?”“在喂食噻。”“不是,在告诉小鹭放心地吃吧,这里挺安全,长大后就留在这林子里。”我正欲打趣老胡几句,他孙子“噗”一下子笑了出来:“爷爷在编童话故事。”老胡转过身来说:“不要只顾笑,你也要像小鸟一样听大人的话,得要守住这片林子。”
年轻人的脑子好使,前不久胡中元还与一位投资商达成协议,准备在老家建一个集餐饮、住宿、观光为一体的山庄,名字就叫“白鹭山庄”,让每年来摄鸟看鸟的客人,在这里好好与白鹭分享山村的静谧和惬意。
(编者注:原文标题为《白鹭有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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