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话海军某潜艇艇长陆敏—— 去远航,一个崛起的民族在我身后(2图)

发布时间:2019-04-23 21:30 | 来源:解放军报 2019年4月23日 第05版 | 查看:1182次

本报记者 魏 兵 刘亚迅 特约记者 方立华 通讯员 练 伟

●这是一位经历4型潜艇的艇长,他的成长见证着人民海军的跨越发展

●这是一位敢于跨界转型的艇长,他的航迹始终迎着新时代变革的潮汐

本以为能够走进大海内心的人,都善于讲述感天动地的故事。然而,陆敏却像他的潜艇一样安静。

他的世界很大:艇长办公室的墙上挂着一张世界海图,记者忍不住问他都去过哪里?他微笑不语。

他的世界很小:下过潜艇的人都知道,潜艇内部就像人塞满心、肝、脾、肺、胃、肠的胸腔和腹腔,艇体内有上千台仪器设备、几千条管路、上万个阀件,潜艇兵就工作、生活在这些设备、管路的缝隙里。艇长的战位也仅有0.3平方米。在这仅容转身的战位上,陆敏驾驭着国产最新型常规潜艇,穿行在深海。

陆敏性格沉静,唯一的爱好是钓鱼。

仿佛是一种隐喻,大洋巡弋,对手常常把潜艇比作一条狡猾的鱼。钓鱼的时候,这位海军东海舰队某潜艇支队的第一位“80后”艇长,究竟会想些什么?

海阔凭鱼跃。时代潮汐的冲击下,个人命运的曲线起起落落,勾勒出的恰是一支大国海军的似水流年。

时代的潮汐来了,就要勇敢地迎上去

什么样的人可以胜任潜艇艇长?

《海军战斗条令》规定:潜艇作战,直接军事指挥权赋予潜艇艇长。潜艇艇长必须具备独立作战、临机应变和灵活运用战术战法的能力。

因此,只有全训考核合格的艇长,才有资格独立指挥潜艇勇闯深海大洋。

然而,陆敏经历的,却是一场前所未有的大考——

过去考艇长最多持续四五天,这次考了整整24天。一个个难关闯过后,上级下达一道命令,这艘潜艇由训练考核状态直接转为战备远航状态,开始长时间大深度隐蔽航行,神不知鬼不觉地向目标海区机动……

这样的全训考核无疑是残酷的。战友们感叹:陆敏是在战场上完成了艇长的“成人礼”。

靠岸后15天,陆敏迎来了自己的37岁生日。

1982年,陆敏出生于江苏启东。彼时,改革开放的春风吹遍中国大地,然而父辈们的选择依然是沿江而上,向陆谋生。

这一年,在世界潜艇战史上并不寻常。马岛之战中,英国海军潜艇“征服者”号用鱼雷击沉阿根廷海军巡洋舰“贝尔格拉诺将军”号,成为二战之后潜艇作战的经典战例。

多年以后,研究这一战例时,陆敏格外关注与自己相同的角色——

在真正指挥一艘皇家海军潜艇之前,英国潜艇艇长们需要通过一系列近似实战的测试。测试有一个名字:毁灭者。胜利者自不待言,而失败者将接受考核教员奉送的一瓶威士忌,并被护送上岸。从此,他永远不能再踏上英国海军的潜艇!

“让一切不适应战争的事情毁灭在平时,才能胜利在疆场!”今天,陆敏这一代艇长所经历的,正是一次前所未有的海军训练模式变革。

苏联作家库利奇说:“早晨来了,和早晨一起来的还有准时的潮水。”陆敏似乎一直在经历前所未有的选择。

潜艇兵把通向艇长的路比作一座险峻的“独木桥”,很多人都想往桥上挤,有的根本就上不了桥,有的上了桥也要掉下去。而机电专业出身的陆敏,本没有机会“上桥”。

2005年,海军决定选拔一批优秀的机电干部参加潜艇战术中级培训,这也意味着他们将从机电专业改行到指挥专业,未来将会成长为副艇长、艇长。然而,最终因报名人数不够,这次前所未有的“尝试”不得不取消。

4年后,此类培训再次启动:全海军招录9个人,最后仅来了4个人。从机电专业改行到指挥专业,到底有多难?可见一斑。

“时代的潮汐来了,就要勇敢地迎上去。”那4个“敢于吃螃蟹”的人中,陆敏第一个走上艇长岗位。

总有人觉得陆敏“跨界”会有短板,他却有自己的思考:“美国海军军官一旦成为舰长,就意味着几乎在舰上所有岗位都工作过。这样的阅历本身就是能力,值得我们研究。”

一位哲人说:“你只有探索才知道答案。”没人数得清,陆敏“跨界”究竟付出了多少汗水,只是目睹了他“脱翎换羽”之后的精彩——

一场潜艇与战舰的捉对厮杀即将展开,对手在哪片海域、多少航速、什么航向,都是未知数。从“已知”到“未知”,海战场上一字之差,带来的却是天壤之别。

以往演习前通报各类要素的“惯性做法”被无底案、背靠背的自由对抗彻底取代。换言之,只能靠自己决策与攻击。

陆敏指挥潜艇在极其不利、接近极限的条件下,拟定攻击方案,通过精准操作“一剑封喉”。复盘表明:就连攻击距离等要素都和拟定方案惊人一致。

在深海潜伏,水兵最关注的是艇长的声音

“你最关注艇长什么?”

“声音!”潜艇柴油机技师、二级军士长余长学入伍24年,曾与五六任艇长共事。他的话耐人寻味:“水下遇到啥情况,艇长要连续下十几道口令,一环扣一环。口令一乱,大家的情绪、信心都会受影响。如果一吼一喊,兵可能就懵了。”

“百人同命”,潜艇作为特殊的兵种,大家在水下可谓是同生死共患难。正因为这种特殊,艇长与艇员之间需要极大的信任和默契。

一次出海训练,艇上突发故障,处置不当就有可能造成重大事故。陆敏沉着冷静,带领艇员成功排除故障。“其实给艇长的时间仅有几秒。”回想惊心动魄的那一刻,陆敏坦言,一个号令,决定着艇上几十人的性命。

“不管发生什么,艇长脸上始终波澜不惊,声音始终清晰平和。我就认准了,这个艇长错不了。”余长学说。

J·R·希尔在《英国海军》一书中,这样描写声音在水下世界的强大传播能力:“水的密度较大,在这一介体之中,分子相互撞击着,涟漪荡漾,潋滟不绝。”

在公众的传播域里,相比于水面舰艇,潜艇总是一个沉默的存在。

那些鲜为人知的潜流中,艇长们忍受孤独、克服枯燥、战胜恐惧,在常人难以想象的极端环境中,精确无误地下达着每一道操作口令:

——勇闯未知,时任艇长方跃刚驾驭某新型常规潜艇创下航程最远、天数最多等数项纪录;

——极限深潜,时任艇长林正雄驾驭某新型常规潜艇突破最大定深潜航纪录;

——惊天一射,时任艇长黄东海驾驭某新型常规潜艇实射某新型战雷、实打大型靶船,创下海军先例……

上善若水,大音希声。身边战友的默默潜行,在陆敏的心底久久回响。

与潜艇朝夕相伴,陆敏说自己有一个哲学思考:你看潜艇外形像一颗水滴,巡航速度也并不像舰船那样快……潜艇兵更应该懂得: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不积小流,无以成江海。任何一种丰功伟绩,都离不开点滴小事的叠加。

陆敏的办公桌上始终放着一张空白的海图,旁边整齐地摆放着平行尺、分规、量角器。只要有一点时间,他就会画图。

画图,是一种潜艇上使用的战斗解算方法。其实,这并非是艇长的工作,而是艇上航海长的职责。更何况,他手下还有一个曾是海军航海长专业比武冠军的副艇长——夏有祥。

夏有祥实在按捺不住自己的好奇心,问陆敏为啥坚持这样一个习惯?陆敏讲起了曾经的一个故事:

在他当副机电长时,偶然瞥见老艇长晚上休息时间还在办公室里画图,把训练经历的各种攻防课目一一复画。

陆敏暗自纳闷:老艇长本就是航海专业出身,是早已通过全训、经过远航的“老资格”,为什么还要画?

老艇长告诉他:这是打仗的基本功,不练就会手生。手生了,就连脑子也会生疏懈怠。只有时刻准备着,反复练习,水下作战态势才能随时浮现在脑海,看不见的战场似乎也看得见了。

老艇长一辈子也没赶上海战,但是这番话让陆敏终生难忘。

“大海里最多的是浪花,远航需要更多平凡的默默坚守的人。”陆敏说,随着海军现代化进程不断推进,中国海军舰艇会越来越频繁地走出去——“不时刻准备能行吗?”

陆敏清晰记得,自己刚分配到艇上那会儿,潜艇远航需要准备很长时间。如今上级一道命令,潜艇即刻离开母港,去任何一个方向——“不时刻准备能行吗?”

没有实力,人家是不会请咱们喝咖啡的

2015年2月,还是副艇长的陆敏注意到当月的这则新闻——中国海军舰艇长代表团赴某国访问。

熟悉两军交往史上的人们知道,双方海军一线指挥人员如此规模的交流还是头一次。

就《海上意外相遇规则》进行交流时,中方团员李纪光和该国海军“巧妙”号扫雷舰准舰长杰夫有这样一段对话——

“以后在海上遇见,你不用呼叫我的舷号,直接叫我名字就行,我请你上舰喝咖啡。”

“我的潜艇在水下,你在水面,不好办呀。”

“你上来,你要不方便上来,我带着咖啡跳下去……”

当时看完这则报道,陆敏说了一句大实话:“没有实力,人家是不会请咱们喝咖啡的。”

的确,经过70年的发展,中国海军越来越自信开放,越来越多地承担国际责任,为维护世界和平稳定做出贡献。在各国海军眼中,中国海军已经是一支重要的海上力量。

凭海临风望环宇,陆敏常对艇员们说:“我们的身体虽然局限在一根钢管之内,但我们的心要包容整个海洋,我们的脚步必须跟上新时代的航速。”

西方军事学者认为:“潜艇的活动场所是整个海洋世界。相比之下,其他兵器或浮在水面,或飞在空中。而赋予海战以独特色彩的则正是海洋世界。”

当今许多中国人的潜艇启蒙,来自法国作家儒勒·凡尔纳脍炙人口的长篇小说《海底两万里》。

殊不知,在这篇小说连载之前5年,美国南北战争中,南军建造的“亨利”号潜艇,使用水雷炸沉北军战舰“豪萨托尼克”号,首创世界上潜艇击沉军舰的战例。

更鲜为人知的是,在这篇小说发表10年之后,1880年9月,中国人就在天津自行设计建成第一艘潜艇,艇体形如橄榄,水下行驶,十分灵捷,“可于水底暗送水雷,置于敌船之下”。

让人喟叹的是,“中国造”的水下征程未及启航,潜海之梦就在内忧外患的时代潮汐里沉没。及至二战,潜艇走上了海战的主导地位,各国潜艇鏖战大洋,游弋水下的身影中,却没有“中国造”。

“新中国成立后,人民海军的水下征程得以开启。”陆敏所在的潜艇支队应时而生,前辈们筚路蓝缕、舍生忘死,开创了人民海军潜艇史上一个个先例。

2004年4月30日8时30分,人民海军现代化舰艇编队披着曙光进入了香港昂船洲码头,314潜艇一马当先。香江沸腾了!

作为第一条靠上香港的国产潜艇,314潜艇威武的外观、整洁的艇容,给香港同胞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就在这一年6月,陆敏毕业分配到这支潜艇部队。如今,陆敏成为艇长,丁校磊成为艇上掌舵的舵信技师。

和陆敏一起战斗在指挥舱里,丁校磊坦言:现在的艇长,面临的考验和过去比不可同日而语。

“潜艇部队有句行话,叫作:除不完的铁锈,学不完的潜构。随着我们综合国力、科技水平的大幅提升,又为这句行话赋予了新的内容。现在的每艘潜艇都是一座科技城堡,集数字化、集成化、自动化为一体,是科技含量高、操纵要求高的新型作战平台。”丁校磊说,“如今操纵潜艇闯大洋,艇上的每一个人都必须努力成为学习型、智能型、专家型的综合人才。”

走进潜艇的指挥舱,指控兵、声呐兵、雷达兵静坐数字操作台前,目不转睛,运指如飞。陆敏紧紧盯住电子显示屏,分析着一组组战场态势数据,在寸许荧屏上就能一览波涛汹涌的海战场。信息化指挥方式已悄然走进深海“龙宫”。

陆敏告诉记者,如今潜艇已告别了过去艇长到鱼水雷长再到鱼雷兵的单线指挥模式,艇长可以汇集各战位提供的信息,依靠智能化模块判断情况定下决心,大大缩短了反应时间,提高了作战效能。

站在潜望镜前,陆敏坦言有一种穿越的感觉:自己经历4型潜艇,全是“中国制造”,每一次更新换代都像上了一次大学。如今执掌的国产最新型常规潜艇,前身是开创海军常规潜艇兵力运用“里程碑”式壮举的某功勋艇……

“没有这些艇,哪来我们这一批艇长?潜行在前辈们闯出来的‘开阔水域’,没有理由不‘全速前进’,走得更远更深。”陆敏说,自己握着潜望镜的操纵杆,“有一种握着接力棒的感觉”。

儒勒·凡尔纳在《海底两万里》中写道:“耐心和持久胜过激烈和狂热。不管环境变换到何种地步,只有初衷与希望永不改变的人,才能最终克服困难,达到目的。”

“不要问我航行到哪里,不要问我航程有多长……”陆敏和战友们的每一次潜航,突破的不仅是时间和空间的坐标,更是和平与战争的距离——潜得越远,战争就离我们越远,和平则离我们越近。

2018年4月12日,中央军委在南海海域举行规模空前的海上阅兵。作为新时代人民海军水下攻击群主力,陆敏率艇豪迈受阅。

舰阵如虹、白浪如练,挺进深蓝的壮美航迹,让陆敏的脑海里不禁回响起那一首写给潜艇兵的军歌:

去远航,一个崛起的民族在我身后;

去远航,一支英雄的舰队破浪向前方……

版式设计:梁 晨

图①:大海里最多的是浪花,远航需要更多平凡的默默坚守的人。图为某潜艇破浪航行。

代宗锋摄

图②:海军某潜艇艇长陆敏。陈永凸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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