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社记者 钟轩

　　“女德班”事件又被曝光后，公众对打着传统文化教育的所谓“国学班”现象再次进行了批判。当然，谁也不会想到，这种早就被抛弃的文化糟粕，在当下还能大行其道。

　　看着最近被曝光的“女德班”事件，刘淼很纠结。因为几年前她将不到10岁的女儿，送到深圳一所国学学校读书，授课内容多是传统道德教育，每年学费数万元。

　　刘淼说，女儿要在这里完成小学课程，所有学生不仅要穿汉服，每天清晨还得对一些历史人物雕塑三拜九叩，“我担心她上中学后，无法与大家正常相处。”

　　依据刘淼说法，当初之所以送女儿到这里，是受近些年传统教育热潮的感染，可她慢慢发现，女儿现在满脑子都是古代书籍内容，说话也是之乎者也，很多课程并非根据教育主管部门规定设置的。

　　让刘淼尴尬的是，目前无法让已读五年级的女儿转学，“从小就接受了这种教育，到其他学校怕跟不上。”她觉得自己陷入了伪国学的商业陷阱。

　　“而且，每个孩子父母至少有一方需长期陪同学习，还兼做义工。”刘淼说。

　　“社会大哥”的“女德班”

　　谁也不会想到，披着“传统文化”外衣的“女德班”，近日再回公众视野。

　　不久前，在浙江温州传统文化促进会举办的亲子夏令营课堂上，授课老师对未成年学员提出，女性要“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坚决不离婚”等男尊女卑内容。不少网友认为，授课者是在打着传统文化旗号，宣扬违背社会道德的内容。

　　这种形式的授课，在去年已被媒体曝光，公众称其“女德班”或“国学班”。

　　很快，温州官方发布消息，称该班部分教员来自辽宁省抚顺市传统文化教育学校，课程确有使用网传视频中有悖社会道德风尚的授课内容，“目前，市文明办、市民政局已约谈温州市传统文化促进会负责人，责令其立即停止办班，关闭培训点。”

　　实际上，此前被媒体曝光的也是抚顺市传统文化教育学校，该校2011年成立后，已在郑州、三亚、温州设了分校，自称不收分文学费，还免费给学员提供吃住，主要开设《弟子规》《女德》《了凡四训》《太上感应篇》等课程。

　　这种短期班以7天到10天不等，每期招生40至70人，年龄从20岁到60岁。另还招生2岁到6岁的幼儿班。

　　除短期班外，抚顺市传统文化教育学校重点招收1-6年级全日制学生，称：“以九年义务制教育和传统文化经典为依据，学生全天有本校传统文化老师陪同学习，并负责正确引导孩子的人生观、价值观和世界观。”

　　但这个宣称“三观”极正的学校，却有“社会”背景。值得一提的是，抚顺市传统文化教育学校由抚顺市传统文化研究会开办，学校校长、研究会会长均为康某胜。

　　通过网络搜索康某胜，会有很多他与哥哥康某利的演讲视频，标题有“传统教育让我们死里逃生”“走下刑场的忏悔”和“大无赖变成大善人”“抚顺黑社会老大康某利——走下刑场的忏悔”等，主要内容是康家几兄弟如何从坏人变好的故事。

　　公开资料显示，康某利人称“康二哥”，14岁那年，捅了老师一刀觉得挺自豪，后来长期混迹社会，28岁就成为抚顺地区“名人”。

　　1988年，康某利也因被人捅一刀出院后，和弟弟召集人员与对方打群架，结果将对方捅死，逃亡3年后，1991年落网，后被判死缓。在监狱度过16年，2009年3月刑满释放。此时，家中已经败落。

　　按照介绍，他最终被“弟子规”感化，同被感化的还有哥哥康某胜。在演讲中，他自称曾是经常砍人、抢劫的“黑社会”，后来当上康氏矿泉水有限公司董事长，还曾荣获市委市政府颁发的“五一劳动奖章”。这两个身份，均被佐证。

　　在很多未成年人看来，这些经历给他们的演讲内容加了分，但真正引起争议的却是陈腐的思想，他们大谈：“男为大，女为小；穿得时尚暴露，等于教人强奸；女孩换男朋友会烂手烂脚，最终要锯掉”等内容。

　　不过，也有学员在网络上发布专门感谢抚顺市传统文化教育学校的文章，称其“让我这个浪子得以猛回头，挽救了我家毁人亡的命运！”

　　那么，何为传统“女德”？据史料整理，“女德”指的是以儒家传统的伦理纲常，人与人之间伦理关系为基础的礼教，对女性的规训和戒律，统称为“三从四德”。

　　在我国历史上曾经盛行“训女词”“女诫”“女论语”一类传统女性读物，这些读物宣扬“男尊女卑”“男主女从”，漠视女性生存与发展的权利，对女性进行所谓应逆来顺受、沉默屈从的规范和训导，在很长的历史时期内成为中国女性深受神权、政权、夫权、族权四大绳索束缚的思想枷锁。

　　其实，经过梳理可发现，即便在古代，“女德”思想也并未完全被女性所接受与遵守。

　　多是非法办学

　　记者采访发现，“女德班”仅是这些年“伪国学”的冰山一角，大量以“传统教育”为幌子的敛财行径，充斥着商业市场，其本质多是非法办学。

　　曾在几所国学学校任教的阿远告诉记者，很多国学班是彻头彻尾的违法机构，“当下最流行的是，挂靠在社会组织里”。

　　培训课程也是五花八门，除读经外，很多机构还甚至开设了占卜、算命、风水、测字等内容，手工课还有剪冥纸项目，使用的教材也是自行印制的非法出版物。

　　按照《中华人民共和国义务教育法》规定：“国务院教育行政部门根据适龄儿童、少年身心发展的状况和实际情况，确定教学制度、教育教学内容和课程设置，改革考试制度，并改进高级中等学校招生办法，推进实施素质教育。”

　　最重要的是，我国实行教科书审定制度，未经审定的教科书，不得出版、选用。

　　也就是说，在现行法律体系下，如果要开设国学班，只能选用国务院教育行政部门审定的教科书，不得选取未经审定的其他书籍，如四书五经等。

　　“对于现在有的学校、家长让孩子读背《三字经》《弟子规》的做法，我持坚决反对意见。说严重点，我认为这是毒害青少年心灵。”全国人大代表、湖北省美学学会会长彭富春曾强烈反对过这类现象。

　　他对我国目前国学教育“虚火过旺”的现象提出了严肃批评，认为国学教育过热“会发炎会产生病态”。

　　“虽然国人关注、喜爱中国传统文化是一件好事,但也由此催生出了不少没有任何资质的国学堂、国学幼儿园等,成为缺乏监管的盲点。其中不乏打着孔孟之道幌子灌输迷信思想、敛财骗钱、暴力残害儿童等恶劣现象。”全国人大代表、河北保定市第一中心医院院长郭淑芹也曾呼吁，应加强对民间打着“国学”旗号办班行为的监管,严惩借“国学”之名侵害青少年身心健康的违法犯罪行为。

　　郭淑芹调研发现，“在一些农村地区,甚至出现了成片的国学培训机构,如国学堂、国学幼儿园、国学研习班等。打着国学的旗号,隐藏在偏僻角落,没有任何资质,形成了无人监管的私塾村、国学村。”

　　郭淑芹还说，这些“国学班”有的打着国学旗号曲解孔孟之道,推崇来世转生,灌输迷信和封建思想；有的以“国学班”之名敛财骗钱；有的家长剥夺孩子接受义务教育的权利送孩子到“国学班”上学,学习内容只有背诵《弟子规》《三字经》等,孩子将来难以适应社会；甚至有的国学班“老师”暴力残害儿童。

　　有意思的是，很多“国学”老师在大肆传诵古经时，却不知道它们的真正来路。

　　以《弟子规》为例，据资料考证，其是清代中期才产生的作品，只是一个普通的秀才（李毓秀）写给农民的识字课本，而《弟子规》的“弟子”不是指小孩子，而是指没有成为圣贤的人，所以任何人包括成年人都可以称为“弟子”。

　　但这些古经的内容，很多被恶意曲解，还有更荒谬的说法：《弟子规》可以治网瘾，《孝经》可以治妇科病，《女诫》可以改善婆媳关系……

　　“国学”何来？

　　还有个普遍现象，很多伪国学培训班里的老师，文化素养并不高，有的“大师”经过短期培训后，就可以包装上岗。

　　“其实很多老师以前都是无业游民，现在男的戴个手串，女的穿个旗袍，就成大师了。”阿远说，这只是一种穿戴，和国学没任何关系。

　　阿远还告诉记者，公众可能不清楚这类学校的资金来源，“小规模的就是学费或者书本、光盘费用，有很多不收费的机构，资金多来源于募捐。”他向记者提供了浙江某县的一国学书院内部捐赠资料。

　　该书院2015年成立后，还成立了基金会，截至目前已经接受了4万多笔捐款，金额接近亿元，仅10月份就接受捐款89万余元。

　　有个问题是，“国学”到底怎么兴起的？据知名教授方朝晖的文字介绍称，“国学”这个概念其实是从日本输入中国的。

　　方朝辉表示，日本在江户时期出现过国学派，后又出现了国粹派，以日本学问区别于中国和西方学问，以证明大和文化之独特伟大，带有鲜明的民族主义色彩。

　　19世纪末，刘师培、章太炎、梁启超等接受了日本的“国学”概念，后输入中国。20世纪初得到了邓实、胡适等人的提倡。

　　按照方朝辉的分析，大抵来说，“国学”当时被理解为“中国人固有的学问”，与它含义相当的概念还有“国粹”“国故”等，“当时引进这个概念也是为了和西方学问相区别，所以是被‘逼出来’的”。

　　方朝辉也觉得，让孩子读读百家姓、千家诗、《论语》等经典，没有什么不好，“我也让自己的孩子读，让中学生、大学生多读一些国学经典，我认为是有价值的，毕竟那些经典之所以不朽，正因为其中有永恒的价值”。

　　“但是另一方面，要看到其中的盲区。”方朝辉坦言，“最大的问题之一，就是没有古人的精神、缺乏古人的境界，盲目地追求形式，崇尚风雅，是不可能真正培养出国学人才的。结果读经变成了和尚念经，培训变成了挣钱机器。”

　　江南大学人文学院副教授黄晓丹曾分析,这些年“除了补习文化课的培训机构增长势头迅猛，还有另一类所谓的私塾，宣称只要通过死记硬背的方式，先把儒家经典啃下来，日后渐渐能够理解，似乎这就是国学的‘正确打开方式’”。

　　“从而误导了一部分家长，让自己的孩子从小走上了读经的道路。而一些正规学校也不甘落后，趁校园文化建设之际，大兴复古尊孔之风，忽视了学生的全面培养，曲解了儒家文化的真正含义。”黄晓丹表示。

　　不过，也有人觉得学习国学十分必要，“尊礼守法,恭谦礼让,学习这些国学精华,对个人乃至整个社会应是大有裨益。”

　　但很多学者则呼吁：“要让国学热的现象演变为有利于教育行业发展的正能量,政府相关部门应建立相应的制度法规,加强管理,严格国学培训班准入机制,从而促进民间国学教育机构朝着制度化、规范化、专业化方向发展。”

　　不久前，第三届全球华人国学大典在北京召开时，凤凰卫视主持人王鲁湘就称：“只有主动弘扬中华文化的正学与正道，才能让那些浅薄浮躁、装腔作势的伪国学、伪大师无处遁形；只有越来越多的人对传统文化精华与糟粕有了基本的鉴别能力，国学乃至中华文化的本来面貌才有可能还原；中国文化的根本精神，才有可能得到弘扬。”

　　（文中刘淼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