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9岁空巢老人诚征老年室友:抱团养老,你去吗?(3图)

发布时间:2017-09-11 20:51 | 来源:上观新闻 2017-04-01 17:29:03 | 查看:1393次

  不是熟悉的亲友结伴,也不是行政手段安排,而是个人自发在社会层面征集,公开签订协议,尝试摸索出模式。按照美国社会学教授艾里克·克里南伯格在著作《单身社会》里的讲法,这正是老年人渴求的自主性。

  3月22日,杭州大雨。车停马路边,梅英坐在后座眼泪直流。

  “这把年纪了,现在要去别人家住……”自半月前决定以来,这种酸楚感一天要在她心头冒出来好多次。

  “不想去的话,咱就回头?”开车的儿子转头问。

  梅英凝望窗外,擦干眼泪,“还是去吧”。

  与梅英不同,伊萍是6天前瞒着儿女,一个人收拾了行李风风火火住进了张霞家。

  梅英快到时,伊萍和张霞撑了伞走到大路边。梅英一下车,3人就抱在了一起。至此,72岁的伊萍、69岁的张霞、65岁的梅英3人聚齐。

  这天距离张霞2月22日打进杭州《都市快报》电话表达结伴养老的念头,正好1个月。这1月内,呼声强烈,几百人应征。

  “原本只是为了自己的养老需求,才发现原来是好多人的共同需求。”张霞说。

  3月27日公布的第四次“中国城乡老年人生活状况抽样调查”上海地区调查和“上海市老年人养老意愿调查”显示,希望在家里接受照料护理服务的老人占61.0%。近七成老年人愿意和亲朋好友“结伴养老”。

  而张霞引发舆论关注的特点在于——不是熟悉的亲友结伴,也不是行政手段安排,而是个人自发在社会层面征集,公开签订协议,尝试摸索出模式。按照美国社会学教授艾里克·克里南伯格在著作《单身社会》里的讲法,这正是老年人渴求的自主性。

  “所以我们是‘弄潮儿’!”张霞不无自豪。

  “什么叫弄潮儿?”梅英小心问。

  “就是尝鲜的人。别人还没做,我们先探路。”张霞一字一句说。

饭后,张霞习惯记日记和账本。

  【那一刻我想,会不会死在家里几天都没人知道】

  张霞成了名人。

  剪着利落短发、戴着黑框眼镜的她和两“姐妹”咧嘴大笑的照片出现在报纸上、微信上、网页上。多年不联系的朋友发来“贺电”——祝你的抱团养老事业成功!

  张霞不是一次就成功的。她其实给报社打过两次电话。

  “我是冲动型选手。”她总结第一次的失败:当时是头脑一热,没做准备——好不容易拨通之后,一激动将原本就快的语速提高了一倍,还把身世诉说得详详细细:

  比如作为上海人,如何辗转贵州、山西、江西,最终落脚杭州;2014年丈夫去世、身边没有儿女,很孤独;她在养老方面有经验,是主管护师出身,1999年就开了杭州第一家民办托老所,后来开过饭店,也做过乡镇企业保健医生、家政……

  但电话之后,再无下文。

  原已淡忘这回事。可2月21日晚上,张霞因骨质疏松后遗症,抽筋又发作。凌晨痛醒时,手机近在咫尺,却根本无法按动。“那种绝望感……”她摇头,“那一刻我想,会不会我死在家里几天都没人知道?”

  发作之后,张霞未再入睡,起身拟了份草稿。天亮之后,鼓足勇气给热线又打一次。

  这次,她跟着草稿一字一句念,直戳重点。能听见电话那头的接线员噼里啪啦打字的声音。

  ——我的房子有131平方米,我没有老伴,也没有儿女。

  ——我想找几个志同道合的老人,老夫妻也可以,单身的一个人也可以,组织新“家庭”,大家像兄弟姐妹一样在一起养老,生活AA制……

  ——我们可以一起读读报纸,喝喝茶,一起去旅游……有点生活品质,但不奢华……

  “养老是个大问题。其实相当多人是我们这样的,需要人照应,又不想住到养老院失去个人空间……说老实话,我的年龄大了,但心态只有30岁。我看到国外很多老人都是抱团养老的,如果我能倡导成功,对别的老人也有借鉴作用……”张霞说。

  她对自己的评价是“敢想敢做”。

  这次之后,立刻有记者联系了她。2月23日报道发出,当天、24日、25日,共有300多位应征者。目前仍有来电者。

  【2/300】

  杭州人孙伊萍是23日当天就看到了报纸。

  几乎只看了标题,就抓起手边电话拨过去。接线员说已记录,有消息会通知。等到晚上18时,没收到通知,怕落选,又打,无果;第2天忍不住,跑到报社当面登记。因此报社最终从300多位梳理出来相对符合的40人,她占了两员。

  接待员疑惑她为何这么急。伊萍说:“这就是我多年的想法,说到我心坎里去了。”

  伊萍说自己从来没意识到老了,直到去年生的那场病。

  伊萍爱人去世得早。一儿一女,都是驾驶员,常年在外跑。一直以来,伊萍有跳广场舞的圈子。上午跳舞,中午馆子里吃吃,下午5元钱泡杯茶,再打牌。“那会儿是开心。”

  直到有一天,伊萍突然腰直不起来,去医院检查,椎间盘移位,是多年磨损造成。手术住院7天,女儿用完了5天年假,剩下两天,伊萍拿面包对付过去。

  疾病也斩断了社交圈。伊萍在家呆了五六个月调养。“那时候常在床上想:人老的过程真是不知不觉,忽然就到这个年纪了,你只能接受。我不想去养老院,未来怎么办?”

  张霞给伊萍电话的第二天,伊萍就上门了。她印象最深是,张霞牵着一条狗。

  伊萍怕狗。在自己住的小区,她为了躲“遛狗高峰期”,不惜将吃晚饭时间提前到下午16时30分,以使饭后散步不受干扰。“如果看到有人遛狗不拴绳子,我就打电话报警!”

  但结伴养老模式对她的吸引还是大过了狗造成的恐惧。她跟着张霞进了家门,不过及时划清界限,“以后家务什么的我都可以干。就是狗的事情,我不碰”。

  梅英这边,则是由儿子先看到新闻。

  梅英是台州人。2015年,老伴被发现癌症晚期,5个月后就去世。那时梅英头发全白了。

  她有轻度抑郁,最难过时,“放多少钱在面前,都不想要”。她辗转住过子女的家和老家大宅。大宅子有3层楼,她一个人从门口走到里屋,足有21米,空空荡荡;但到杭州子女家,又总觉自己是外人。

  儿子带她与张霞见面那天,她坐着,眼睛望向空中,一句话也不说。但张霞送她出门时,她拥抱了张霞。

  梅英说:“我不太会讲话。”放空的时候是在想,不想住别人家,但又觉得应该面对,“不尝试怎么知道呢?那时我就决定来了”。

  现在梅英住朝南房间,月租800元;伊萍住北间,700元。外加每人每月1000元伙食费。余下的当旅游经费。

  伊萍和梅英只是300多位中的两位。

  张霞在征集时发现,不少人是冲动应征,能付诸实践的不多。“有的人说一定要来,后面就没了声音。没有勇气打破现状。”

  还有人电话里对张霞说“我有两套房子”。“我说你有几套房子和我没有关系,我不在乎你的物质条件。”

  “晕车的不行;与时代太脱节的也不行,比如这个,我发短信、加微信、打电话都没有回音。那我认为她这些都不会。”

  还有人谎报年龄。有位老人一看就是80多岁,张霞指出,对方反复强调“年龄不是问题”,令人哭笑不得。

  还有一位是在AA制问题上发生分歧,一度情绪激动。

  “我知道对方是好意,但我们是结伴养老,大家都遵守规则,才能长久。”

  除了老人应征,一位24岁女孩打进电话想让张霞做她的外婆;还有一位家庭事业都美满的男青年,想把张霞当妈妈来孝敬,弥补母亲早逝的缺憾。还有的,建议张霞把房子做成国际流行的B&B(住宿加早餐)旅馆,可以遇到各地年轻人,保持新鲜感。

  “哈哈,果然人多就有意思!”张霞说,新事物永远有。

  【冲突】

  同住3天,冲突伴随而来。“老实说,与我想的有脱节。”张霞说。

  3月27日下午,在张霞号召下,3人在餐桌上开了第一次“家庭会议”。

  “有问题,我们摊开来说。”张霞说。

  前一天,张霞和伊萍有了点小摩擦。

  3人此前商量夏天去安吉避暑。3月25日,张霞得知安吉有姐妹俩出租一套别墅,1800元一个月,当即打算3人去考察,还专门找了物业经理做司机。但伊萍一听,就有了想法。她去过安吉,当地多是山路,都是熟手大巴司机才能开。她怕物业经理对当地地形不熟,3人安全没有保障。

  纠结一番,她在晚上提出,能否暂缓,去找位熟手司机,或改乘大巴。

  但张霞觉得,已请他人腾出时间,不愿改期,就问:“那我俩去,你一人在家行不行?”伊萍说:“我一个人在家,你们钱少了,我可负责不了。”

  张霞听后更为不悦。

  会上,伊萍有点不好意思表示,自己表达有点不妥。

  前一天,梅英也惹了点小麻烦。她借用张霞的足浴桶,不太会用,在倒水时把一配件冲进马桶,无法拿出。维修工称,可能要锯开马桶。虽张霞一再宽慰“任何问题都可以解决”,当晚梅英还是辗转难眠。 

  “以后遇到不清楚的一定要及时问,也不要自己一个人伤心。”会上张霞说。梅英点点头。

  张霞对梅英的餐桌习惯也有点意见。梅英吃完就自顾自起身,把碗筷放进水池。

  梅英有点不知所措:“原来这是不礼貌啊,我们家里都这样。”

  “这是不礼貌的,即使是在家人之间,这样也会给别人压迫感,好像要赶快吃完才行。我们现在是一个团队,餐桌礼仪也是团队文化中的一部分。”张霞说。

  而梅英和伊萍提出了小狗波波冲洗的问题。张霞散步后习惯在外间洗手池给波波冲洗四肢,梅英说:“它在这洗,我们也在这洗,心理上不舒服。”张霞只好把它带入里间洗手间冲洗。

  这些小事,一度令张霞感到怀疑。“我是不是在自找麻烦?原本想找志同道合的,生活习惯、思维方式、兴趣爱好都接近。”但似乎这些细节很难通过一次面聊就全部了解。

  令张霞困扰的还有心累。

  作为主人,她觉得自己有责任管理膳食,结果原本睡到自然醒的作息就得改变,还要提前一晚想好一日三餐的荤素搭配。两姐妹过意不去,纷纷抢着早起。但“一个人在忙,另两个在厨房站着,实际也帮不上忙”,张霞说。

  “我们也是没有办法……毕竟这是你的家。比方灯坏了,我就不好去找物业,他们肯定只认你。”伊萍说。

  “怎么不行呢?我们是结伴养老,不是托老所。这几天为什么带着你们熟悉小区、和物业的人见面?就是告诉他们,我们是住在一起的,你们也是这个家的一分子。”张霞说。 

3月27日上午,“三姐妹”与物业经理邵英华一起晒太阳。坐着的是张霞,左一为梅英,右一为伊萍。(王潇 摄)

  【彼此的镜子】

  事实上,3人也都承认,矛盾并非毫无益处。

  伊萍觉得,至少问题拿到台面上说,可以成为彼此的镜子。“到这里我就发现,这么多年我的表达方式有问题。我讲话不会转弯,经常让别人不舒服。”

  伊萍举例前天,她打破一个青壳蛋,“那个蛋好贵的,我很难过。张阿姨(指张霞)就说,不要紧不要紧,没弄脏的我们今天炒炒吃掉。但如果是我看到别人打破,可能第一反应就是责怪”。

  前两天,伊萍在张霞帮助下学用微信。

  因种种家庭原因而十年没有交流的儿子,伊萍添加了微信好友,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儿子第一句是个问句:你是谁?

  张霞与伊萍一起斟酌发了一段话——

  “我会微信了,以后可以畅言沟通。独自在外身体保重。妈自顾不周。多包涵。”

  儿子随即回了一条,“您也保重身体”,以及一个微笑表情。

  伊萍捧着手机,看了再看,忍不住落泪。好像多年心结一下子解开。张霞说:“家人之间也要注意说话方式,这点你得改。”伊萍点头。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到了这把年纪,谁的背后没点故事?年龄越大,其实越没有安全感。我们都缺乏爱。”张霞说。

  张霞承认自己也常想,为什么会过得这么落魄?从感情到事业,为何总时运不济?年轻时憧憬走南闯北,换过多次工作,至今退休工资比不上一般的工人。“两年前,我就把遗嘱写好了。谁在床边,我的房子产权给谁;生了重病,我就不治了……”

  这些怨念有时缠着她,让她无法平静。“我就上网、购物,不让自己去想。”去年电商节那天,她一天刷完了信用卡一个月的额度。

  但伊萍和梅英的到来,顿时治好了张霞的购物瘾。“我要照顾她们俩,现在没时间消磨了。”

  梅英则后悔小时候没有学习机会。“我小学毕业。其实我不笨,工厂里的每个工种我一学就会,谁没来,都是派我去顶上。但在那个年代……”

  “现在学也不晚。”张霞劝她,“我觉得,人的进步空间是一直存在的。文凭或者工作地位,不代表什么。关键是自己能不能学着接纳,接受改变。”

  伊萍倒是做到了一点——她现在已经接受小狗波波的存在。她定时给它倒狗食,吃饭时波波把前爪搭在她腿上讨吃的,她也镇定自若。

  “事实上,谁不知道和另外的人一起住会有摩擦?但也不能因为担心就不去尝试。”张霞说。正如以老年人生活为主题的电影《涉外大饭店》中所说:“真正的失败是放弃尝试……能怪我们太老了而无法改变吗?”

  【自主性】

  社会学教授克里南伯格所写的《单身社会》中,有一章是《独自老去》。他认为,对失去个人独立的恐惧感,以及对自身越来越依赖他人或其他机构的焦虑,困扰着大多数老年人。

  他书中采访的一位老人直截了当地说,他们真正面临的问题是主控权。

  对老年人个体独立的尊重在中国尤其是缺失的。人们习惯去安排老人的饮食起居,却很难关注到其个体自主权。

  而张霞的做法正是在打破这一点——不想被亲友的连接所牵绊,也不想被行政手段安排,而是个人自发在社会层面征集,找到真正相处融洽的伙伴。

  张霞想摸索出一套适用于更多人的模式。最近,她拟出一份协议书,写道:结伴养老的参与者,可以有2个月的磨合期。“必须给各自磨合的时间,才能找到真正的志同道合者。”

  同时,她们的家庭会议也为矛盾找到了一些解决方法。

  大家讨论,每人轮值一周,安排周一到周日的一日三餐,这样只需要值周的人早起即可。买菜、洗菜等大家可一起帮忙。

  “这样有没有问题?”张霞问。

  “没有问题,你们说的我都同意。”梅英说。

  “也不能这样,任何问题都要提出来,我们尊重每个人,各抒己见。”张霞说。梅英笑了。

  张霞想“把盘子做大”。她眼下还在招募结伴者:除了她家能再住一人,“对面三楼房子是空的,我问过了,3千元一月,能住4个人”。

  梅英认为,对于大多数老人,结伴养老终归是“不得已的选择”。

  张霞却很乐观:“说不定就被我们走通了呢?我们以点概面,让更多人看到我们的模式。”

  她有好多梦想,现在最大的梦想是在行走自如的时候去一趟欧洲。“等交了朋友,一样样实现。”

  总得有点盼头不是。    

  (文中人物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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