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布时间:2017-09-11 20:52 | 来源:上观新闻 2017-05-18 17:15:18 | 查看:4321次
老许认为,在这个社会上,每个个体都有其价值,哪怕是再小的角色。
老许一开始没有那件印着“华山医院”字样的橙色马甲。
他曾经被很多人误认为是票贩子,或者医托。
确实也太像了。他站在35号专病诊室门口,背一个挎包。手上没有挂号单,也没有病历。看到初次来看病的患者,就上前问问病情,“手能举起来吧?”还叫家属把病历材料给他看看。
有的人等得无聊能回应他几句,有的人就直接甩他一个白眼,“你哪里的啊?”
虽然秉承的都是无私奉献的志愿精神,但不同于平常说到的“志愿者”通常隶属于一个组织,老许自认只能算是“自愿者”——“自发自愿来服务病友的个体”。
而且在上海的医院里,这样的人远不止老许一人。
老许坚定地认为,每一个个体或许只是毫不起眼的小角色,但个体连结起来的力量,却可以释放出足够大的正义和善意,成为维持秩序、管理城市的共同体。有志愿精神的人越多,就越能激发全社会向善的风尚,这座城市就会更美好一点。
志愿,本就是自愿。
风雨无阻
【这个老头子是做什么的?怎么每周都在这里?】
老许名叫许全生,今年75岁。
说不清是在2009年的哪一天,老许决定走进医院做一点什么。那时,是妹夫去世半年。
2008年,老许的妹夫发现手不利索,辗转求诊,在复旦大学附属华山医院确诊为ALS(肌萎缩侧索硬化,俗称“渐冻人”)。
老许是整个大家庭的“办公室主任”。他和妹妹共同承担起照料患者的重任。“那时我们身边没人听说过‘渐冻人’,也完全不了解这病的预后。现在才晓得,是不少人觉得比癌症还痛苦的病。”
彷徨中老许走过弯路。比如,他曾在网上看到一位患者吃了一种澳大利亚生物剂后功能有所改善,就托朋友花了两万多元买回来,事后才知此药不是治疗药而是提高免疫功能药。
本该用在刀刃上的钱打了水漂,老许懊恼不已。
2009年,妹夫病情恶化,去世。
此后,老许就开始关注渐冻人群体。每逢华山医院的神经内科有什么病友活动,他都参加,渐渐发现有不少人很迷茫。
在一个周三的上午,他鼓起勇气决定来门诊35号诊室。
每周三上午的35号诊室是神经内科运动神经元专病门诊。来自天南地北前来寻求确诊的患者,挤满了诊室外的几排座位。老许就站一整个上午。
第一天是忐忑的。不过和人打交道,老许多少有点经验。他曾在一家国企做了几十年的人事管理工作。他给自己打气,“人家愿意聊嘛就聊,不愿意就拉倒。我啥也不图,就想给他们提供点信息”。
之后每周一次,风雨无阻。
有人怀疑过他的用心,“这个老头子是做什么的?怎么每周都在这里?”也会有热心病友为他“背书”,“他是老许,人老好的!全心全意为我们服务。你不懂的问他,他都跟你解答”。
老许说,退休这么多年,却总是这个疲惫的上午,让他最幸福,觉得自己还是有价值的。“当初假如有一位信任的人告诉我,我或许就不会走那个弯路。”
存在价值
【冲突时你无法对着来。这是心态问题,只能慢慢疏解】
老许的存在确实有价值。
诊室门开,一位穿灰马甲的爷叔灰着脸走出。
老许忙叫:“08号!08号进去!”又拍拍“灰马甲”,“医生怎么讲?我看看”。
灰马甲把一张纸递给老许,是住院通知单。他埋怨起来:“你看看,医生搞这么麻烦!我家老太婆不能走路,来看病我都拖不动,还要住院,叫我怎么弄?”
老许不睬他,细细读完,说:“我要恭喜侬咧!”
灰马甲愣住。
“医生给你开住院单,说明还有指望。我在这里这么多年,要是能确诊的,医生就直接给你开药了,不会收住院的。能收住院,说明还可能不是最严重的那一种啊!你说我要不要恭喜你?”
候诊的病友都向灰马甲投来羡慕目光。灰马甲于是眉头舒展,脚步轻松地走了。
诊室里坐诊的陈嬿医生,是华山医院蒋雨平教授的得意门生,常驻专病门诊多年。老许说,陈医生看诊仔细。第一次看的病人,为了查明病因,会看大约半小时。
有一次一位青海的患者进入诊室一个小时还没出来,外面的病人吵翻天了。老许不停灭火:“你们要理解,人家从青海来的,来一趟不容易。如果是你,第一次看,是不是有好多问题要问?挂了号的,肯定会给你们看。碰到这医生是你们的幸福啊。”
老许10句话里面有8句都在告诉病友,这位医生如何“相当好”。
“22元的普通专家号,对于初诊病人,她基本都能保证20分钟到半个小时……这个病有两种药,一种很好,但是很贵,还有一种,是国产的,但效果不如进口的。陈教授会帮你们考虑,怎么用药,最对症又尽量减轻负担。”
也有的人,无论老许讲什么,都说“医生不灵的”。老许还亲历过一次冲突,一位眼睑下垂的女士,认为医生的治疗没有达到应有的效果,冲进诊室大骂。
这时候的老许也很无奈。“在那种时候,你无法对着来。只能说他们太心急了。这是心态问题,只能慢慢地疏解。”
不可割舍
【我是“自愿者”,自愿维持秩序】
老许也有同类。
比如3年来每日早晨7时左右出现在门诊5楼挂号窗口处的“老陈”。
老陈未必叫老陈,因为他从不和别的“橙马甲”、“黑制服”多话,没人知道他的真实姓名。但只需形容一下特征,周围的“橙马甲”、“黑制服”就立刻知道是哪一位。
老陈很高,差不多有1米8,走在人群中,颤颤巍巍的,满头白发,永远穿一身深蓝色中山装,东北口音。
他对挂号信息了如指掌。哪一个科该排哪一个队,有问必答;对不好好排队的人,他还会训斥两句。
有人好奇问他:“你是志愿者吗?”他会没好气地回一句:“我是‘自愿者’,自愿维持秩序!”
有一次一位“橙马甲”找到他,劝他到门诊办公室注册,穿上马甲,做志愿者,更有公信力。他不肯。
后来终于有人和他对话一回,才知他是癌症患友,曾在华山医院手术。因每日早起无事,便来发挥余热。家人不愿他劳累,他便偷偷来做,所以不透露姓名。
还比如42岁的金伟震。6年前,他还是陕西北路一家门面店的老板。看到电视对医院志愿者的报道,自己跑来报名医院做义工。
最初是在病房里安抚病人,但他感觉自己不善聊天,还是在门诊指导人怎么使用自助挂号缴费更符合个性。
为了促进自助挂号系统改善,他甚至自发跑到沪上多家医院考察,看别家的门诊自助挂号收费系统,分析其优点、缺点,汇成一篇报告上交华山医院信息科。
“开始只是好奇,但做得越久,就越有身份认同感,渐渐成为一件不可割舍的事。”金伟震说。
直面黄牛
【睁只眼闭只眼?那怎么可能,我们是当过兵的】
4年过去,老许有了橙马甲,上面印着“华山医院”的字样,成了有组织的志愿者。
无论“自愿者”还是“志愿者”,都不图物质回报,但要想让志愿者精神持续闪光,仅仅依靠个体自发的善念,其实还是不够的。
加入了组织的老许,开始有更多责任感,并对扰乱医疗秩序的行为进行干预。
“‘黄牛’,外貌上看不出,最主要就是眼神。”多年来,他已对几名黄牛有了印象。有一次他训斥一名黄牛:“你是在发什么财?多少人是借钱来看病,你一个号收1千元,你忍心吗?”
他每次从地铁1号线常熟路站经过,也留心辨识了几名“医托”的模样。
有一次他见一位手拎外地医院影像资料袋的男人被医托搭讪,正被忽悠去“曹安路分院”找更有名的专家看看。
他走上去,鼓足勇气,拐住那男人的手臂,大声说:“你在这里啊!我叫你等我,怎么不听!”
那男子回过脸,惊诧万分。他拖着男人便走,走几步才说,“当心点,他们会骗你钱。”
老许无法自己解决的,会请杨俊协助。
52岁的杨俊来自江苏一座小城,憨厚,当过兵。十年前,他从小保安做起,如今担任医院保安经理。
有一次,陈嬿医生发现了一位患者的号可能是黄牛号,一问花了600元,就建议患者找黄牛寻回冤枉钱,她可免费给患者加号。
老许帮忙叫来杨俊。杨俊于是假借患者家属身份要挂号,引黄牛上了钩,便衣加保安,一起帮患者讨回了损失。
也有的患者维护黄牛,不肯给出号码,怕下次没处挂号。老许就耐心拿出手机,教对方怎么安装预约挂号的APP,什么时间会放号。“黄牛无非也是这样挂。你知道了时间、方法,为什么不自己挂呢?别花冤枉钱。”
除了黄牛,杨俊还抓过医托。一次一位患者找到杨俊,说被一位“患友”推荐去隔壁“诊所”,开了一堆草药,花了5千元,回到医院才意识到被骗。杨俊琢磨着离下班时间还早,医托还有作案可能,就叮嘱患者再去门诊转转,看是否能够再找到,没想到医托真的还在3楼。保安和片警齐力将医托抓获,讨回损失。
不过老许并不知道的是,杨俊的人生曾因黄牛遭受重创。
几年前一个冬季的周六,一名做了十几年的“老黄牛”在门诊大厅转悠,杨俊见到便请他出去。黄牛不走。杨俊拽他。两人一起摔倒。不巧,杨俊倒在他身上。黄牛后来找了“一条龙服务”,声称杨俊压断了他6根肋骨。
2年零3个月,取保候审。杨俊说,那两年的春节最难过,家不能回,又要瞒着老父老母,一个人偷偷流过好多泪;也曾提过辞职,借口说准备去做生意,被领导陶伟劝回来,“你辞职,就是一个人面对;你不辞职,就是我们一起战斗”。
后来,有黄牛群体的人曾放话,要医院保安对他们“睁只眼闭只眼”,可考虑不再追究。“那怎么可能?医院还怎么管?还讲什么正义?!”陶伟说,“我们可都是当过兵的!”
他们还想出一套新办法。
一旦发现黄牛走进医院,就派一位保安跟着,“走哪跟哪。若是进一个诊室,就告诉医生,刘主任,这是黄牛;王主任,这是黄牛……”
现在,这位老黄牛很少出现了。
“多管闲事”
【在这个社会上,每个个体都有其价值,哪怕是再小的角色】
老许对如今的医患关系有自己的理解。“医疗体系是一环套一环,说哪一环,都有另一环的问题,没法一下子解决。那我们就做能做的。”
比如病人不相信医生。他就广泛传播正能量。“我们这个身份反而是讨巧的,患者愿意听我的话。而且我说的都是事实。”
他也能理解病人的苦衷。他建了一个病友群,几年来陆陆续续加了不少患者,现今已有300多人。他遇到年纪最轻的患者是一位27岁的小伙子,英国牛津大学毕业,工作前途一片光明,他一直多加关照,“老心痛的”。有一位老阿姨,丈夫要手术了,她请求老许陪着一起去,“好有个心理上的支持”。
几年来,老许也看到不少变化。
比方以前有人排队有小心思,明明13号,折一下,变成1号。想占先,就影响到其他候诊者。但现在,这种行为少多了。
以前他维护秩序时,会有人呛他“多管闲事”,但后来就有病友站出来力挺他。
越来越多的人开始习惯预约制。以前要是告知挂号只能预约1个月以后的,总要埋怨医院一番。但现在不一样了,患者的心态更平静了。
临近中午,老许要回家了。
金伟震站了一上午,也终于可以坐回服务台,喝一大口水。“说句老实话,不要说医生了,我做志愿者,都会被问烦,说了一遍又一遍。遇到这种时候,我就停下来,到没人的角落呆一下,反省一下。”他也常叫家人体谅医生的情绪。
而老陈,依然准时在每天早晨的7时抵达、8时离开。
最近,他刚刚透露出坚持只做“自愿者”的原因——他的癌症在1个月前复发了。
“我不知道自己还能做多久,所以不可能按照他们规定的时间做一整天或者半天。”老陈说,“我能做到什么时候,就到什么时候。”
老许认为,在这个社会上,每个个体都有其价值,哪怕是再小的角色。
华山医院门诊大厅里,来自天南地北、面露焦虑的患者们,都在紧盯着叫号屏幕。他们或许不曾留意到,门诊大厅里除了忙碌的白大褂和汹涌的就诊者,还有手持喇叭、穿黑色制服的保安,站在服务台每天回答上万个问题的导引员,穿着制服戴白色手套的按电梯女工,以及穿着橙色马甲的志愿者。
当然还有几位“自愿者”。他们日复一日地做着有价值的小事。
题图说明:如今有了橙马甲的老许,正在华山医院义诊现场做志愿者。王潇 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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