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布时间:2017-07-25 08:43 | 来源:中国青年报 2017年07月25日 04 版 | 查看:751次
上个月,去福建安溪参加“李光地文化节”。说起我对这个人物的兴趣,可溯至几年前有关明末清初那段历史的研究,尤其是写黄宗羲传的时候,频频发现笔下人物与他有交集。唯当时我所注目者,在反清复明之士或以明遗民姿态立世的这一类人,对李光地其人,不及细察。此次安溪行,正好可以踏访他的故地,补上一些了解。
李光地,安溪县感化里(今湖头镇)人。明崇祯十五年(1642)生,清康熙五十七年(1718)卒,康熙宠臣,官至文渊阁大学士兼吏部尚书,理学名家,世称“榕村先生”。《清史稿》卷二百六十二有传。
史上对光地的评价,呈现两个极端。其一来自清廷官方,康熙皇帝视为肱股之臣,以至于说“知朕亦无过光地者”;他死后十五年,雍正皇帝为之立碑、御制《谕祭文》,内竟有“卓然一代之完人”如此惊人的褒美。另一种截然相反,主要来自知识分子。如章太炎斥之“裨贩程、朱以自摧汉族者”(《与吴检斋论清代学术书》),梁启超称他“伪学者”(《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刘师培骂他“尤工邪佞,鬻道于虏,炫宠弋荣”(《近儒学术统系论》),谢国桢则贬其“坏人两面派”(《〈全祖望集汇校集注〉序》)……而最著名的抨击,来自时代略晚于他的大学问家、梨洲后学全祖望,他有一篇《答诸生问榕村学术帖子》,劈头即曰:“榕村在圣祖、世宗《实录》中,应有传,外间未之得见。然《实录》亦不甚详于学术也。榕村之学术,即其相业可以想见,倘谓其能推崇朱子,足接坠绪,则梼昧无知之言也已。”写得刻薄,讥鄙之意颇浓。一句“外间未之得见”,很堪玩味,彼为“内”,我为“外”,在胜国之悲犹存的当时,这“内”“外”是指什么,识者自然心知肚明。紧接着,“《实录》亦不甚详于学术也”,更明确标指政治与学术的分野,言下之意,榕村官做得再高,政治上再受赏识,与学问无关,所以末一句“倘谓其能推崇朱子,足接坠绪,则梼昧无知之言也已”,终于直接挑明对李光地在学术界、思想界地位的否定。
全祖望此文,除开对李光地不加掩饰的贬抑,更以“三案”之说遗响后世。谓:“榕村大节,为当时所共指,万无可逃者。其初年则卖友,中年则夺情,暮年则居然以外妇之子来归,足称三案。”卖友,指耿精忠叛乱期间,光地隐匿陈梦雷功劳事。夺情,指母亲去世例应守制三年,因玄烨不允,光地遂上疏乞假九月,这被视作贪权恋位,与他孜孜讲求的道学很不相配。外妇之子来归,指私生子,就好比如今某名人,突然遇到一个女人领着自己的孩子前来认父。“三案”说,使光地名誉污损很大,凡对他不齿的人,自然更加振振有辞。其实每件事还以原貌,都不见得可靠,比如私生子问题,当代学者考索后认为,“捕风捉影,并无充分依据”,仅为“市井浮说”。(李鸿烈《关于李光地“三案”的辨析》)
实则学林对光地的鄙意,与这些杂七杂八理由无关,真实原因,当时无法直说,只好借损他名誉的办法一吐怨气。那究竟是什么呢?便是清末民初可以公开谈论的“自摧汉族”“鬻道于虏”。全祖望笔下所谓“大节”,真正所指亦系乎此。学界认为,光地不但忠于清廷,官高爵显,而且做它的文化帮凶,为康熙利用朱子箍束国人思想出了大力;又不但做文化帮凶,而且肆意诋毁前明志士,矮化前明精英。读一读全祖望帖子即知,愤懑实因李光地评黄道周而起。黄道周,号石斋,乃李光地的福建同乡,明末大臣,反清斗士,后被清军俘获,害于南京。《榕村续语录》卷八“历代”,用不短的篇幅谈及黄道周。全氏批之:“榕村又言,‘石斋虽遭大用,岂足靖天下之乱。’予谓石斋风节有余,干略诚然不足,但榕村承眷之久,所以补天下之治者几何?以是诮石斋,得无有目而不见其睫者乎?”这句话很厉害,几乎是骂李光地“睁眼瞎”。全祖望认为,对黄道周那样的忠国者、爱国者、死难者,讽他不足“靖天下之乱”,是非常不道德的。
那段历史,乃是汉族士民眼中“痛史”。与我过去写过的起义抗敌者或入清不仕者不同,李光地是另一种典型。他生于崇祯末年,长成于顺康之间,一生忠于清廷,康熙和雍正对他最肯定处,即在他作为汉臣而能对本朝尽忠。他在平耿精忠之叛和击败郑氏集团、夺取台湾这两件大事中,都立有大功。反过来,汉族士子恰也因之对其切齿。这种怨恨一直持续,逮及清末,章太炎等革命党学者旧事重提,复予攻讦。
以中国历史之漫长,变迁之曲折,确实积累了不少类似李光地的例子。去其未久,还有个更突出的例子洪承畴,也是他的福建老乡。洪背负“汉奸”骂名数百年,而以反清起家的孙中山,后来却有诗《赞洪文襄》:“五族争大节,华夏生光辉;生灵不涂炭,功高谁不知……”(王宏志《洪承畴传》)也提到“大节”,却显然是从中华各民族团结的角度,而非孤立的汉族角度。历史的维度颇复杂,歧义在所难免,如何恰当把握“大节”,恐怕有一个历史眼光的问题。
李洁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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