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布时间:2016-06-15 10:42 | 来源:南方周末 2016-04-29 14:18:12 | 查看:1185次
“斯坦福监狱实验”设计者津巴多的“改邪归正”
津巴多在1971年进行的“斯坦福监狱实验”,揭示了人性之恶。
时隔45年,他似乎站在了当年的反面:不再强调邪恶,而是试图唤醒人们“内心的英雄”。
然而在一些心理学爱好者看来,这更像是一种“洗脑”。
津巴多今年已经83岁,他相信积极心理学的浪潮会让全世界的心理学变得更好。(南方周末记者 赵程晖/图)
83岁的菲利普·津巴多走上北大讲台,伴着拉丁歌《邪路》摇摆。
全场两千多名观众愣住了,因为他们来听的是一场心理学讲座。片刻后,观众们受到感染,也跟着节奏鼓掌欢呼。
心理学家津巴多,曾是美国心理学会(APA)前主席,被中国媒体称为“当代的弗洛伊德”。2016年4月12日,津巴多首次访问中国大陆,在北大百年讲堂进行了一场讲座。
津巴多最为闻名于世的,是他在1971年进行的“斯坦福监狱实验”:这个在斯坦福大学一处地下室中虚拟的监狱,短短六天中激发了参与者令人难以置信的邪恶人性。而在45年后,津巴多带来中国的却是“英雄想象项目”,他似乎站在了当年的反面:不再向人揭示邪恶,而是试图让人们呼唤自己内心的英雄。
很多环境和监狱不相上下
1971年暑期,津巴多招募了24名大学生进行心理学实验。学生们扮演狱警和囚犯,体验真实监狱生活。津巴多则全程监控实验进程。
所有人很快进入角色。做“狱警”的学生戴上墨镜握着警棍,变得脏话连篇,粗暴好斗。做“囚犯”的则被剥夺姓名,以数字代号相称。
第一晚,“狱警”让“囚犯”们站成一排报数。4325号因为报不出号码,被罚交替做俯卧撑和跳跃运动。8612号因为看不惯,发表意见被关小黑屋。从小黑屋出来后,8612号又被“狱警”要求把床上的被褥叠了拆、拆了叠。“囚犯”们似乎迅速被驯服了。当晚,在给亲友写信时,有个囚犯的落款竟是“此致敬礼,囚犯2093”。
实验进行36小时后,一位“囚犯”心理崩溃,要求退出;又过了36小时,第二名“囚犯”崩溃……面对人性失控,津巴多竟莫名地陶醉其中。“当我进入监狱,我会将双手放在背后。我以前从不这样,那是将军阅兵时所采取的姿势。”“监狱长”津巴多说。
陪在津巴多身边的女友觉察出实验的残酷。在她的劝说下,这项原计划持续两周的实验在6天后放弃。
这项未完成的心理学实验至今被人们讨论。1992年,BBC拍摄了斯坦福监狱实验的纪录片。2001年至2015年,实验三次被改编成电影。
在津巴多看来,人们至今仍会在遭遇斯坦福监狱式的环境,并变得邪恶。其中有一种邪恶,是不作为。
南方周末:你设计监狱实验是单纯的学术探索,还是想解决现实问题?
津巴多:1971年我设计斯坦福监狱实验时,首先想了解,当一个人扮演某个角色,或处在一个非常独特的环境中时,会怎样表现。同时,我也想了解监狱,当“好人”进监狱后会发生什么,究竟是监狱把好人变坏,还是好人改善监狱的环境?
南方周末:实验与现实的关联仅是监狱吗,还是包括1970年代的社会现象?
津巴多:我选取监狱来代表恶的环境,实际上,有很多环境跟监狱不相上下。学生们觉得有些学校是监狱,上班族觉得有些公司是监狱,有时一个太太也会觉得她的丈夫是座监狱。我的实验关注的不仅是监狱,还包括一切限制人们活动和思考自由的场所,可能是学校,单位、甚至家庭。
南方周末:斯坦福监狱实验中途中断,你觉得心理学实验的伦理边界在哪里?
津巴多:当时,由学生扮演警察和犯人也是受到争议的。斯坦福大学有个人权伦理委员会,他们批准我做这项实验。每个参与实验的学生当时也签了协议,内容包括,他们理解自己将要面临的问题,包括吃得少,压力大。他们买了健康保险、医疗保险,而且随时可以撤出。但包括我自己在内,没有一个人想到,一天之内大家就深入地进入了角色,学生们变成了狱警和囚犯,已经完全忘记此前签署的所有保护协议。
在任何一个实验里,能不能让参与者受苦?答案当然是否定的,但问题在于,事先就想到这些事是非常难的。比如让你想象最最痛苦的感觉是什么样,你的想象仍会与你真正碰到的痛苦体验不一样。
更好的保护方式应该是设立一个委员会,批准我们做任何一种实验,但必须确保事先的各种保护措施、签署协议,同时委员会要全程监督,比如通过录像来观察每天都发生了什么,随时可以叫停。但在现在的环境,实验要么就可以做,要么就不可以做。所以我的实验也就成了绝响。
南方周末:实验没有完成,但你的研究结论是怎样的?
津巴多:简单来说就是,任何一个人在坏的环境中是很容易变坏的。环境对于个体具有巨大影响力。通常,我们以为自己有自由意志,但我们完全忽略了社会能对我们产生的影响、我们所扮演的任何一个角色对我们产生的影响。比如你做老师,自然而然就会跟学生不一样;你做经理,就会跟职员分别开。我们进入角色,成为父亲、母亲,我研究的正是角色对于扮演角色的人具有怎样的影响力。
南方周末:面对环境的影响,你觉得社会和个人应该做出哪些改变?
津巴多:我们每个人都生活在一种文化里,这些家庭、校园和商贸文化在慢慢改变我们,塑造我们。这时,首先你要意识到环境的影响。另外要知道,当你与环境中的其他人共事时,环境影响力呈几何级数增长。这时你应该找到志同道合的人,共同发现问题,共同推动改变。我正在进行的“英雄想象项目”就在做这样的努力。
坏苹果装进好木桶还是好苹果装进坏木桶
45年前的试验至今影响着津巴多。45年来,他一直试图“改邪归正”。
津巴多曾想改变催生邪恶的环境。2004年,美军在伊拉克阿布格莱布监狱虐囚照片曝光,虐囚的美籍监狱看守伊万·弗里德里克被送上军事法庭。津巴多作为心理学专家出庭作证,他认为主要责任在于监狱的极端环境,不应重罚弗里德里克本人。
“与其说是坏苹果装进了好木桶,为何不假设是好苹果装进了坏木桶?”津巴多追问环境的责任:“制度是更大的木桶,也就是确立此类环境的法律、经济、历史和政治势力。大多数制度都有一层外壳,毫无透明度可言。”
然而,津巴多的证词没被法官采纳,弗里德里克最终被处以重刑。
自2010年起,津巴多转而关注个人的努力。他发起了“英雄想象项目”,不再纠结环境的善恶,而是教每个人呼唤自己内心的英雄:既然难以改变环境,不如先改变自己。
北大演讲的最后,津巴多脱掉灰色衬衫,露出里面的超人蓝色T恤。他缓缓站直身子,弯曲双臂做出秀肱二头肌的动作,说:“站出来,说出来,改变世界!”
“有点不那么心理学,更像一种口号,一种精神‘洗脑’,”一位听讲座的网友事后写道,“只是即使这样,它也是我现在所渴望听到的话语,他至少提出了一个可以践行的方式,而不是一味地谴责抱怨。”
南方周末:监狱实验的结论完全适用于中国吗?
津巴多:我觉得是。这个实验的影响已遍及全球。对人们来说,这就像一个都市传奇。我在布达佩斯坐出租车。司机听说我是做心理学研究的,就问我有没有听过斯坦福监狱实验,我说听过,我就是做实验的那个人。这个实验关注邪恶环境给普通人带来的影响。当我们穿上某种职业服装,扮演某个角色,我们就被改变了。你带孩子去夏令营。与监狱相似的是,夏令营的孩子们也穿着一样的衣服。环境改变人的例子比比皆是,中国并不例外。
南方周末:最近中国发生了和颐酒店事件,路人为什么会普遍冷漠?
津巴多:在“英雄想象项目”里,我会教每个人不去做旁观者。在全世界任何一个国家,当一个妇女遭到攻击或强暴时,旁观的人越多,大家越觉得别人会来帮助,没我什么事。
在我的新项目里,我会教大家分析每个环境,最终每个人都可以伸出援手,哪怕仅是报警或帮忙大声呼救,都是好的。我们每个人都是一个潜在的英雄,要去帮助有需要的人。因为下一个被侵犯的,可能是你,也可能是你的母亲和姐妹。我的项目,就是教大家把这个英雄释放出来。
南方周末:你觉得心理学研究是否存在东西方差异?
津巴多:美国的心理学研究总是关注个人,研究个体感受、行为。欧洲亚洲的心理学研究则更关注群体。但是我的研究两者都关注。
南方周末:你最近一次修订基础心理学教材是什么时候?你觉得21世纪的心理学研究有哪些新进步?
津巴多:心理学比过去任何时候都更加有趣了。我真想做回学生再学一遍。1950年我的学生时代,心理学非常枯燥。做的实验都是小老鼠走迷宫之类的。学生要学很多没有意义的术语。所以我当时的心理学考试成绩都是C,很糟糕。于是我转到社会学和人类学专业。直到我大四的时候参与了一个心理学实验,很喜欢,才又回归心理学了。心理学之前只是神经科学,如今把大脑和身体的研究整合起来。
积极心理学也诞生了。过去我们研究精神疾病,现在我们研究精神健康。过去我们研究暴力,现在我们研究预防暴力和解决冲突的办法。这些研究对人们的日常生活是有意义的。积极心理学的浪潮让全世界的心理学变得更好。
南方周末:在中国,心理医生公信力普遍不足,美国的情况怎么样?
津巴多:我不了解中国的情况。我觉得,全世界的心理咨询正在发生改变。过去的精神分析是弗洛伊德系统的,疗程漫长,价格高昂。如今的心理咨询更倾向于为人们的生活赋予意义,更加平民化。现在的心理咨询也更多地应用于家庭和夫妻。如今闹矛盾的夫妻会一起去做心理咨询。我觉得这也会是中国心理咨询的趋势,关注夫妻和小群体。
南方周末:你认为心理学应该验证生活常识还是探索人性的未知?
津巴多:两者都是。心理学是一门实证科学,寻找证据来证实人们相信的事情。我们是根据科学证据总结出结论,而不是发表观点和奇谈怪论。但是这些结论影响着我们的未来。每个人都创造着自己的未来。你从父母那里获得的是你的过去,你从学校学到的是现在的知识,你需要善加利用以便在未来取得成功。
作者:南方周末记者 刘悠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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