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布时间:2013-09-03 20:15 | 来源:解放日报 2013年9月3日 05-特稿 | 查看:27144次
中国好人网总干事谈方和志愿者们探访河南兰考“爱心妈妈”袁厉害,火灾后第一次,袁厉害带他们去看看老屋。 (资料照片)
本报记者 孔令君
一位教授,想搞一场“人心改良运动”,鼓励全社会“说好人、帮好人、做好人”。杯水车薪,坚持5年,“终有小成”。
有人说谈方善于 “炒作”,可他却坦然,只要“干实事”,自会有媒体找上门来;他知道,一些企业家和组织,上门讨教的未必是策划经验,而是“炒作方式”。谈方觉得没什么:“只要部分目的是做好事便好;打着‘公益’的旗号,说明他们对社会上的正能量有所畏惧,总比作恶强上百倍。”
谈方把“好人”当事业。
他对此从未困惑过,在他5年前创办“中国好人网”之前,他就“都想好了”。
当初有人嘲笑他:干嘛要叫“中国好人网”,名字太朴素,范围又太广,何不取个“英雄”或是“道德楷模”的名字。
谈方不改,他的想法是要“说好人、帮好人、做好人”,帮助全中国的好人,宣扬好人有好报,搞一场“人心改良运动”。
有人嗤之以鼻,“杯水车薪”;也有人觉得“太虚了”,认为这位在高校教“思想政治教育”的教授,“搞理论搞傻了”,办一个网站,能改变什么人心?
谁也没想到,大多数人“敢想不敢做”的“好人事业”,谈方搞得有声有色。
“帮好人万里行”,开着面包车去各地捐钱
前不久,谈方组织了 “帮好人万里行”。
学校放假的第二天,他和好人网的志愿者们,两辆面包车,从广州出发,46天走了16个省份,为了去“帮好人”——探望、给钱;了解需求,可帮忙打官司、可找医生前往救治,还可协调就业和入学。
这种“全国巡回式”的帮好人行动,已经是第二次了,谈方计划每年暑假都搞一次,明年就可以走遍各地。
他们把面包车四周围上条幅,穿着统一设计的服装,胸口处的标志,是一颗大大的红心,红心内是五星红旗的图案。
这次“好人名单”中的大多数,是这一年来,谈方和志愿者们通过各类途径发现,但素未谋面,或是没联系上的;还有一些,是当地文明办推荐的。
这也是好人网日常主要的工作模式——关注新闻,接听热线,以此寻找好人,帮助好人。照他们的话,是“让好人有好报!不让英雄流血又流泪!”
他们用这种形式帮过2000多人,有名的,或是默默无闻的。比如昆明农民工、全国无偿献血金奖获得者董仲彬,他患癌症晚期无钱求医、带证上街乞讨了半个月;还有河南淮阳县熊楼寨村的农民李守俊,他为救人牺牲,留下90多岁的父亲和有病的妻子,家庭困难……
要帮的好人太多。
袁厉害不要钱,反而捐了钱给“好人事业”
这次“帮好人万里行”,好人网几乎为每一位被探访的好人,捐了钱物。唯独一位不要的,是河南兰考的袁厉害。
袁厉害原本就在当地便很有名,被称为“爱心妈妈”,收养了不少孤儿。今年1月4日,因为孩子们玩火,烧了屋子,7名被收养的孩童死亡。袁厉害成为全国知名的人物,被调查,被质疑。
不少人同情袁厉害,给她捐款,其中便有中国好人网。当时谈方为其募捐了12100元,并想为她提供法律援助。袁厉害电话里说不要,一分钱都不要;谈方托志愿者春节时把钱捎去,她也不要,说要“把钱留给好人网”,帮更多的人。
谈方和志愿者们这次去看她,进了县城,连花和水果都来不及买,就被袁厉害骑着电动三轮车接到家里去了。
在谈方看来,袁厉害肯定是位善良的老好人。她家并不宽敞,70多平方米的住所,她和儿子、儿媳、女婿挤着住,如今家里,只收养着1位13岁的哑童。谈方说“从她和孩子的眼神里”,就能读懂其中的感情。
火灾后第一次,袁厉害去了被烧毁的老屋,带着谈方和志愿者们,刚到门口,她就哭了。待她平静下来,谈方才正式提出建立一个 “袁厉害救助弃婴基金”,在12100元的基础上,袁厉害坚持,又给了3000元现金。
“搀扶老人风险基金”和“搀扶老人奖”
若以后要动用“袁厉害救助弃婴基金”,不仅要谈方和基金管理委员会成员们的投票,还要征得袁厉害的同意。
好人基金名下,已经设立了20多项类似的专项基金。
谈方把这些基金定义为“自筹”,是好人网的志愿者们捐助的,并非公募,也非私募。而每个人捐的每一笔钱,其数额和用途,都公布在网站上。
其中有一项基金,着实让好人网和谈方火了一把。
那是2011年3月5日,学雷锋日时候,谈方建立了 “搀扶老人风险基金”,并成立公益律师团,邀请了数位知名律师,想为以后的“冤枉者”打官司。
当初好人网内部,不少人反对谈方成立的这项基金,认为“没必要”,“道德没堕落到那个程度”,不少人说,应该把“风险”两字改一改。可谈方坚持,要以此吸引更多人关注“诚信问题”。
没过多久,全国各地“搀扶老人反被诬陷”,或是“老人摔倒无人敢扶”的事,频频发生,全国媒体涌向广州,让谈方谈看法,聊观点;各地爱心人士为基金捐款。而那时,在好人网关注过的10多起“搀扶老人”案例中,仅有一位大学女教师接受了508元的诉讼费和医疗费资助,其余二位则拒绝受助。一位觉得“受了伤害”,不愿再提;另一位担心受资助会被冠上“讹钱”的恶名。
谈方当然觉得还不够,他要搞更大的。
2012年的3月5日,好人网举办了首届“搀扶老人奖”,设了委屈奖、勇敢奖、正义奖和责任奖,评出获奖者42人,颁发奖牌和1000元到5000元不等的奖金。
获奖者中,有2006年全国第一例“搀扶老人就医被判赔偿”的彭宇,还有2011年 “搀扶爬马路护栏摔倒老太被判赔偿”的许云鹤,还有“停车施救老夫妻,垫付1000元医药费”,却最终被判赔偿7万元的吴俊东……
没有颁奖仪式,只用最直接的帮助方式,银行转账。谈方几番周折,联系不上彭宇,就把奖项和奖金一直留着。
而吴俊东,把奖金5000元,反捐给了好人基金,在那之前,他又搀扶了一位摔倒的孕妇……
“帮好人”注重雪中送炭,不搞锦上添花
好人事业,越做越大。
好人基金已经筹集了200多万元,好人网还推出了全国第一个民间好人榜“中国好人”,每年评选100位年度中国好人。
鼎盛的时候,好人网分布在全国各地的注册志愿者,达到1.6万人,律师、医生、三教九流,“能帮助好人的人,都要团结”;近20个省份,都有好人网的分会。
困难自然也来了。
最大的麻烦,是核实受助好人们生活的困难程度,以此决定捐赠和帮助的力度,“注重雪中送炭,不搞锦上添花”被视为“帮好人”原则。
比如,“最美教师”张丽莉、“最美妈妈”吴菊萍、“最美司机”吴斌等好人,因为大量媒体报道和社会关注,他们及其家庭得到了大量帮助,好人网便不再介入。毕竟,好人基金是常年“专业”帮助好人的,资金不能简单根据 “感动程度”来分配,“帮好人”应有一套严格的流程。
前不久,他们探望湖北一位农村妇女柯梅花,她在当地被叫做“公家奶奶”,村里的留守儿童,大多数都被她照料过;2011年12月,她冲到马路中间,把村里一位男孩,从飞驰的卡车前拽了回来,自己却被卡车后轮辗压,双脚截肢。
当然是好人,可该捐多少钱?从市县到乡村,没一位干部说得清楚柯梅花残疾后,收到过多少笔捐助,捐款用于何处;柯梅花家境看似尚可,她也从来没有向被救的家庭要求过什么,就连政府问她有什么需要时,她也坚决说没有。
谈方提议捐1万元,可他给基金委员会成员挨个打电话,大家都说捐多了,5000元够了;投完票,少数服从多数。最后,柯梅花受助5000元,被列为好人网“长期帮扶对象”,定期回访。
几乎每一次捐钱捐物,谈方和志愿者们都要先旁敲侧击,问对方“已得到多少?需要多少?”,之后要打电话汇报基金委员会成员,大家投票定夺捐赠金额。
善于“团结政府部门”
谈方目标远大。
他是严谨且中规中矩的人,他的论文,绝不允许出现一个标点和句式错误;他是华南师范大学理论部的教授,教授“思想政治教育”、“中共党史”、“中国近现代史”和“公共管理”……
他希望未来的“中国特色好人事业”,应是政府积极主动推动,众多民间组织、爱心企业参与,“好人有好报”文化氛围为底色的。其中,构建“中国好人文化”的关键,在于党和政府的重视。
所以,他很善于“团结政府部门”。
他办好人论坛,联合了15家以上的厅级政府部门及高校;他组织“帮好人万里行”,得到了广东省文明办的支持,后者主动为好人网给数十个省市文明办发去公函;经过两年的走访,他与50多个县级文明办、30多个市级文明办,以及8个省级文明办达成了合作意向;他评选的中国好人,得到了广东省文明办的认可,让好人网承办广东省每季度一次的 “广东好人”评选;广东省委宣传部,给了中国好人网15万元的专项资助,广东团省委资助其3万元……
广东省有关部门开会,数次自省,认为“很多精神文明建设工作,都是跟在中国好人网的后头”,政府成立基金,举办论坛、好人评选,都跟好人网学。
谈方乐在其中。
两年前他所在的华南师范大学,批准他在全国公开招收“公益慈善”方向的硕士研究生;他主编出版了《中国好人》,成为“中国第一部宣传中国好人、研究中国好人事业和好人文化的理论专著”。
他在书中盛赞一些省市的政府部门,比如浙江和江西省政府均出台条例办法,奖励和保障见义勇为人员,以及徐州沛县将3名“中国好人”提拔为副科级干部。
“能引起领导重视”的“秘方”
可他坚持,好人事业,是“民间、独立”的。
谈方给政府部门与中国好人网的关系做了定义,是“指导与被指导的合作关系”,而不是“领导与被领导的隶属关系”。
他认为自己的成功之道,只不过是“不作秀,做实事”——“用心感受社会与好人的需求”。只有这样,才能“触动政府、带动政府”。
他多次讲起中国好人网成立后的第一个“帮好人”案例。
2008年底,谈方开始寻找汶川地震后,倾其所有为灾区捐款的少年残疾乞丐,这位“爱心乞丐”前后4次捐了上百元,虽然其照片在网络上流传,感人至深,可没人知道他叫什么、在哪里、做什么。
在这之前,谈方几乎没做任何策划,只是闭着眼睛想了想:每个人,看到这位爱心乞丐能得到善报,都会高兴。
于是他发动了118位志愿者,大多数是他的学生,兵分三路,去繁华的闹市和火车站,带着问卷、广告牌和大旗,上面印着照片,写着:“尊敬的乞丐,您在哪里?”谈方想,哪怕找不到,也算是一次“好人好报”的宣传。
第二天,他们就找到了他,他名叫龚忠诚,他被兴奋的学生们找到时,手足无措:“一下子来那么多人,像做梦一样,不现实!”
两位研究生,把他背到了火车站广场,给他毛衣,以及善款。很快,众多媒体“劫”走了他,镁光灯突如其来。
很快,广东省领导做了批示,文明办、团省委、民政局、残疾人联合会、青年企业家协会都伸出援手,龚忠诚成了一家凉茶铺的小老板,拿着“好人有好报”的锦旗,对着镜头笑。
曾有好多家公益组织、媒体和政府部门,都找上门来,希望能合作搞活动,并向谈方讨教“能引起领导重视”的“秘方”。
谈方哈哈一笑,说了一句他很欣赏的老话,叫“跟祖国和人民同呼吸、共命运”。
“想不到”的进步,源于“事业心”
很多事情,在做之前,想不到。
曾经的“爱心乞丐”龚忠诚,面对记者时,几乎表达不出来自内心本源的善良,他说不清,汶川地震时为何要背着父亲,把所有的“积蓄”捐给灾区,他从未想过,理所当然地做个好人,能因此得到回报。
他在第一届好人论坛上发言,谈感悟和“好人理念”:“没想到,思想政治教育,竟然能跟我这样的人扯上关系。”
观众席上坐了不少领导和教授,他们身子前倾,听得入神。这时,才有人明白谈方当年坚持取名 “中国好人网”的意思,“好人”不同于“道德楷模”,不同于“英雄”,只是普普通通的常人,鼓励大家“做好人”,这项好人事业才更有“操作性”。
一年前,谈方“帮好人万里行”的队伍到了南昌,探望并捐助聋哑老人何兴武,他用自己和爱人的退休工资,帮了一所特教学校,收留了200多名边远山区的聋哑儿童;临分别时,何兴武抓起谈方的手,拿笔写字:“我没想到,有这样的‘帮好人万里行’组织!我的腰杆子更硬了!”
两年前,中国好人网帮助广东人凌华坤,他在驾车追击劫匪的过程中,车辆与劫匪的摩托车相撞,导致劫匪身亡;虽然获得见义勇为奖金5万元,可除了妻儿的医药费,还要赔偿被撞路人和路边车主,倒贴4万元。他被妻子父母厌弃,总想不开,在跳楼自杀之前,找到了中国好人网。在企业家赞助下,好人网成立了“永泰见义勇为基金”,替凌华坤出了4万元;之后,谈方为此四处演讲,在政府会议和各类场合大声疾呼——应借此契机,为“见义勇为”和“见死不救”等行为立法,哪怕是一部地方法规。
谈方没想到,今年8月1日,《深圳经济特区救助人权益保护规定》开始实施,成为全国首部保护救助人权益的法规,被称为“好人法”。
但若没人将“好人”视为事业,那这些“想不到”的进步,或许,不会来得这么快。
记者手记
警惕“事业”成“产业”
自从谈方和好人网“成名”开始,质疑就从未间断过。
最多的,是对于好人基金管理模式的质疑。
随着他的“好人事业”蒸蒸日上,如今的好人基金,早不是谈方最初从工资中拿出的几万元,而是至少200多万元,缺乏第三方监管的基金,凭借“几人小组”的自觉,能否公正透明地管理好这笔钱?
只要跟谈方细细聊过的人,大多会选择相信谈方的“正直”;这位学党史教党史的教授,对“好人事业”的追求近乎偏执,他总说,是依靠老一辈革命家的精神感召,依靠意志力,才能每天坚持如此:只睡5个小时,剩余时间都在工作。
他对基金的使用从来谨慎,即便请记者吃一顿20多元的便饭,也反复强调是“自己的钱”;而为了给“帮好人万里行”省钱,他们住连锁酒店,谈方都要几番督促“团购更省钱”。
两年前,中国社会福利基金会曾与谈方达成初步合作意向,只需基金金额达到100万元,就可以在民政部登记注册;可后来谈方放弃了,或许,是担心一旦引入基金化管理模式,不仅会增添不少管理上的麻烦,还会对如今形式灵活的“帮好人”形成掣肘;或许,谈方和同事们觉得,只要每一笔账目都及时在网站上公开,问心无愧便可以了。
但问题是,“好人事业”和“好人基金”的管理漏洞,会否被别有用心地效仿,变为“好人产业”?
恐怕,还是得考虑考虑如何在保证基金使用灵活的前提下,其公开透明规范更多一些制度保障。
(编者注:原文标题为《好人事业》)
(责任编辑:左浩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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